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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斜靠在一塊岩石旁邊,創口已經不怎麼流血了,斷臂處泛著病態的蒼白。

  三哥替他擦去了唇上的血,輕聲喚道:“小五,小五。”

  何自足的經脈已經毀了,身上被戳了七八個血洞,每一個血洞都侵入了他的靈魄之中,他的身體不僅是千瘡百孔的,靈魂更是被撕裂成了幾大塊。

  他張開口,吐出了幾滴細小的血沫:“兄長,帶我回家……”

  “你回什麼家?!那裡是你的家嗎?”大哥怒道,“那張床上哪裡有你的位置?!走,跟我們走,我們想辦法給你療傷!”

  “療不好的……”何自足貼著兄長的耳朵輕聲道,“帶我去山溪里洗個澡,我怕血氣嗆著他……”

  大哥暴怒,看樣子很想扇他一耳光,但那化為幻影的手在空中顫了幾顫,還是覆蓋在了他的傷口上。

  何自足喘息兩聲,費力地扯住了其中一個黑影的胳膊,顫抖著說:“……兄長,你們能不能幫我……幫我做一件事?”

  第104章 解脫(六)

  自從雲如往突然飛身掠走後, 向小園就一直披著一條毯子, 斜倚在溫軟舒適的臥榻上發呆。

  直到門外通報聲響起, 他才回過神來,站也不站,隨口問道:“……回來了?”

  “那個神送走了?”

  何自足走了進來, 他的聲音和平時相比有些怪怪的,但向小園沒有放在心上。

  他衝著何自足走來的方向伸出手去,何自足則熟練而自然地將左手交遞到他的掌心, 捏緊。

  他的掌心濕漉漉的, 柔軟蘇綿得驚人,像是即將要化掉似的。

  “……嗯。”向小園抓住了他的手, 眼裡都是晶亮的光芒,“臨走前, 他跟我說,一切都結束了。他說我的心愿會實現的。”

  “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 但我覺得可能是一件好事……”向小園越想越喜不自勝,“你說,他的意思是不是三昧爹爹的命運能破解?”

  何自足不吭聲了。

  向小園兀自念叨著:“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太好了……不過他急匆匆地突然離開, 著實奇怪得很, 你那裡有沒有什麼問題?”

  何自足依舊一語不發,只將左手從向小園掌心裡抽出,溫柔地貼在向小園臉上,珍寶似的摩挲著。

  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但聽說三昧爹爹有救, 向小園就已經心花怒放起來,眼睛也笑彎出了一個美好的弧度:“何自足,你明天再去一趟覺迷寺,看看三昧爹爹好不好,只要他好好的,我就……”

  向小園即將出口的話,被劈面而來的一記耳光打得硬生生斷在了喉嚨里。

  “……你就怎麼樣?”在嗡嗡的耳鳴聲中,向小園聽到何自足前所未有的冰冷聲音,“你就要去找他?你要他住進我們的家?”

  向小園的牙齒碰撞上了口腔內壁,咬了一嘴的淋漓鮮血,他茫然地捂住了臉頰,被血氣嗆得咳嗽兩聲,一時間無力回嘴。

  第二記耳光落了下來,砸在和剛才一模一樣的位置,向小園的耳畔又劇烈地嗡了一聲,整個人像是一片輕飄飄的紙張,從床榻上飄了下來。

  “季三昧,季三昧!……什麼事情就只知道季三昧!向小園,我問你,你的心裡只有季三昧對嗎?”何自足的聲音里沒有哭腔,只有斬釘截鐵的狠厲。

  向小園被打傻了,他剛想張開口辯解就扯痛了傷處,他嘶了一聲,艱難地從腫脹的口腔里發出申辯:“我沒有……”

  何自足冷笑了一聲,抓住向小園被打散的頭髮,提到半空中,又是一個決絕的巴掌。

  聲音響脆,可向小園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耳鳴聲淹沒了很多東西,何自足的喘息聲,以及周圍近侍小妖們的竊竊私語聲,向小園的半邊臉腫得可怕,但伴隨著潮水一樣的耳鳴,還有另一種奇異的可怕預感纏繞上了他的心頭。

  不對,何自足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掙扎著爬起身來,含糊著問:“……何自足,你怎麼了?”

  回應他的是第四記耳光。

  向小園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要死了,他趴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渾身冰冷,太陽穴上繃起的青筋抽搐著,血絲混合著唾液從他唇邊晶瑩地垂掛下來。

  他聽到何自足冷聲道:“你不是說只要我忍不了就可以滾嗎?我告訴你,我忍不了了,我滾。我受夠你了,向小園。”

  向小園的眼睛腫了起來,他拼死咽下堆溢到喉嚨口的血,可仍然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道腳步聲旋身,沓沓地遠去了,向小園坐在地上,呆愣地顫抖著唇。

  “……他怎麼了?”向小園反覆問著侍奉他的小妖,“他怎麼了啊?”

  小妖咬牙,權當沒有看到何自足衣襟上的血和斬落的右臂,虛聲道:“我不知道……”

  “廢物!”

  向小園也不知道打哪裡來的力氣,將那小妖一把掀開,胡亂地在床邊摸了許久,直到小妖把碰落在地的手杖塞回到他手中,他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追去。

  洞府外,天光初亮,一抹橙紅色的晨曦光芒在天際散射開來,雲海款款裊裊地做了山的腰帶,纏綿地和山融在一處。

  而何自足此時已經收斂了所有的妖氣,坐在洞府門口的榆樹之下,頭靠在樹幹上,仰頭看著懸在頭頂上的蒼綠,眸光散亂。

  他喃喃自語:“他那麼討厭我……我罵了他又打了他,他應該恨死我了……”

  說罷,他笑了起來,因為死亡逼近而浮腫起來的臉頰強行擠出的笑容,看上去滑稽至極。

  在他身邊圍繞著四個黑影,三哥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自苦下去,聲音微顫著說:“那是我們打的,不是你打的。……我們幾個早就想教訓他一頓了。”

  “你們下好重的手……”

  “他活該!”

  何自足笑累了,他闔上眼睛,身體蜷緊了趴伏在榆樹下,喃喃道:“……恨死我吧,小園。”

  ……恨死我,就不會追究我去哪裡了。

  可是話音剛落,何自足就聽到了一陣慌亂的手杖叩擊聲由遠及近地響起,他的耳朵貼在泥土上,手杖敲擊的聲音直接撞入了他的耳膜,震耳欲聾。

  向小園踉蹌著追到了洞府門口,他緊抓著何自足雕給他的手杖,放開嗓音,朝著何自足可能離去的方向大喊:“你去哪兒?!”

  沒有人回應他,躺在榆樹下的何自足顫抖著舉起一根手指,示意他的幾個兄長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何自足!”向小園的腿有些軟了,那些他以為早就記不得了的事情瘋狂在他腦中湧現,沒有顏色,沒有形影,但卻刻骨銘心。

  何自足對他來說,只是一道比較特殊的聲音,以及一片滾燙到有些叫人膩煩的體溫,但是向小園又恍恍惚惚地意識到,倘若自己放了何自足走,恐怕他一輩子都不會再聽到他的聲音,不會再抱住那片溫暖了。

  他把手掌攥出了汗水來:“何自足?”

  回應他的是一陣陣空寥的山風。

  向小園渾身發軟,歪歪斜斜地靠在了洞府門口,那裡貼著何自足去年過年時模仿著人世間的習俗貼的春聯。

  然而他呼喚的人,距離他不過十數尺遠。

  “你滾吧!你愛滾多遠滾多遠!”在極度的疲累過後,向小園無端地憤怒起來,“別以為我沒了你就成了廢物,我——”

  他猛地哽咽住了。

  而就在這一個瞬間,不遠處痴痴望著他的一道目光熄滅了下去。

  何自足死在了榆樹下,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別以為我沒了你就成了廢物”。

  ……真好。

  向小園喘息了兩聲,手中的手杖哐啷一聲墜落在地。

  他雙手護住腦袋,卻壓抑不住腦內呼嘯而來的低喃聲,他在原地徒勞地轉了好幾圈,眸內蓄起了一汪淚水。

  他含著眼淚輕聲喚:“何自足……”

  一股可怕的力量攫緊了他的氣道,叫他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就這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最後殘存的意識叫他伸手抓緊了那春聯的一角,伴隨著一聲刺耳的撕扯聲,他和春聯一起滾落在地。

  他喪失了意識,直到三日後方才甦醒。

  他面朝上躺了將近兩個時辰,那個常年侍奉著他的小妖才發現他醒了。

  “主上?您要不要喝水?”

  翕動著焦渴的嘴唇,向小園問道:“人呢?怎麼這麼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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