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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料到她會主動提起那些朝堂之爭,傅錚“嗯”了一聲,寬慰道:“你不用擔心。”如今東宮空著,眾人虎視眈眈,他蟄伏些時日也不是什麼壞事。

  沉默片刻,梅茹說:“王爺,我這回在那邊偶爾打探到一件舊事。”

  “什麼事?”傅錚好奇。

  梅茹神思微微恍惚。傅錚沒有催促她,只靜靜守著。少頃,梅茹眨了眨眼,輕聲道:“那一年出使西羌,我曾在使館遭襲。當年皆以為是西羌叛軍作祟,經這次我才知道,當年廢太子竟還與北遼勾結其中。”——當年傅錚一路殺至西羌首府,立下赫赫戰功。太子自然不願看到,於是就想趁機殺了他。若是殺不了傅錚,也能順勢在朝中打壓此人,治他一個護衛不利的罪。

  熟料那一回他沒死,梅茹亦沒死,他還為她廢掉一條胳膊,剜去一塊肉……

  梅茹又眨了眨眼,眸色幽幽地望向旁處。水波搖曳,映的她眸子裡也是盈盈水意。

  傅錚在旁默然。他想拍一拍梅茹柔弱的肩膀,攥了攥手,卻終究不敢。好半晌,他問:“此事你對父皇說了麼?”

  梅茹搖頭,她道:“父皇心中仍疼愛廢太子,如今寶慧和親在即,對他們的不舍與歉疚自然更會多。我今日聽父皇話中的意思,似乎要再立廢太子起來。”

  這種朝堂大事從她口中說出來,口吻冷靜且淡漠,實在不像曾經的那個梅茹。她有了城府,亦有了自己的心機,曾幾何時,她都有能力騙過他了……傅錚看著面前的人,忽然覺得有些不大認識。梅茹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她脫胎換骨,蛻變成一個不再需要他庇佑的女人,她真的不一樣了。傅錚有片刻的失神。

  梅茹淺淺笑了笑,問道:“王爺這麼看我作甚?”

  她笑起來,也是平靜而疏離的,再不復原先那股子俏皮和嬌蠻的勁兒。

  傅錚驀地有些難受,他甚至開始看不透她了。那些壓抑擠得他心裡更加難受,傅錚握住她的手。夏天的夜裡涼風習習,她的手也是涼的。被他牽著,被他暖在掌心裡,梅茹愣了一瞬,面色依舊淡淡的,沒有掙開。傅錚道:“循循,你到底在想什麼?”

  坦然地望著傅錚,梅茹無比直白的回道:“我想親手殺了那個人。”

  她想親手殺了廢太子,替她心裡死去的那個人復仇。

  聽著這樣毫不遮掩的恨意,傅錚止不住心驚。梅茹是倔強而執拗的,傅錚再清楚不過。他看著梅茹,梅茹亦看著他。

  似乎看穿了傅錚的擔心,梅茹笑道:“我不會做傻事的。”

  頓了一頓,梅茹又問:“王爺,你傷勢如何?”

  哪怕眼前的傅錚已經不再是她心底單純的那個人,哪怕他百般騙她,可梅茹這世終究是欠他的。這人千里迢迢從皇后手裡救下她,還向皇帝舉薦她為官,在外亦是處處維護她……梅茹不願欠他任何東西,每每思及,都覺得不安。

  陡然聽到她久違的關切,傅錚楞了片刻,忙欣喜道:“我身子早就好了。”

  梅茹沒再繼續,話鋒一轉,只道:“今日父皇順便問起北邊局勢具體如何,我便撿了些要緊的進言,父皇這幾日大約會召你進宮商議。”

  既然傅錚年初受人忌憚被收回兵權,她便尋個機會再送他兵權,他們終究已經綁在一處,在皇帝面前要互相幫襯著。

  傅錚自然明白梅茹話里的意思,看著面前的人,傅錚越發覺得她陌生。

  梅茹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自己的心思,真的是離他越來越遠。對這個人,傅錚再也不能觸手可及,他將來可能還需要和梅茹互相借勢。畢竟傅錚出身低微,而梅茹是國公府的嫡女,更是平陽先生的弟子,延昌帝一向喜歡的。

  他曾經的小丫頭,已經徹底鳳凰涅槃了。

  傅錚心裡空落落的。水邊的風輕輕拂過來,他攥了攥手,小心翼翼地攬住梅茹的肩。

  梅茹身子僵了一僵,慢慢低下頭去。

  知道這人心軟,傅錚親了親她的頭髮,梅茹垂著眼,沒說話。

  天那麼高遠,她那麼渺小,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將自己今生欠眼前這人的慢慢還掉,還到兩不相欠的那一天,就好了。梅茹這樣想著。

  時光如白駒過隙,寶慧公主主動和親之後,太子被復立,而燕王府一直如外人看見的那樣,燕王專寵,富貴榮華,只是傅錚膝下遲遲沒有子嗣。李皇后對此頗有微辭。彼時梅茹已是正四品官職,主掌教習。她精通各蕃文字,這些年更是四處雲遊,見識廣博,底下學生無數,極受延昌帝器重。外加傅錚的強勢,李皇后根本不能拿梅茹如何。

  及至延昌帝駕崩那日,傅錚率軍逼宮,太子在東宮被縛。本該直接縊死此人的,傅錚吩咐了一句,手下之人將太子的嘴直接堵上,傅錚面無表情走出房間。

  只見梅茹就立在外面。

  她穿了一身素衣,沒有佩戴任何首飾,單薄的身影蕭蕭肅肅,明艷的面容皆是沉重。

  她手裡還握著一柄精緻匕首,沉甸甸的,這些年無論走到哪裡,梅茹一直帶在身邊。

  向傅錚道了謝,梅茹冷著臉,一言不發地走進去。

  她是那樣的固執,又是那樣倔強,這些年她從未忘記過。傅錚看在眼裡,眼底微熱。他在外面等著她。裡面很快傳來男人悶悶的痛苦的掙扎。那是臨死的嚎叫,傅錚殺人無數,他太熟悉了。

  過了好久,梅茹才出來。她垂在身側的雙手是顫抖的,緊攥著的那柄匕首上面全是暗沉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地上,在梅茹身後延伸出一條血路,而她的臉上、衣服上亦濺滿了鮮血。

  梅茹渾然不覺,她直直盯著前面,眸色怔怔的,只望著前面。

  她整個人還在輕微的顫慄。

  傅錚取下她手中的匕首,用錦帕將那些血擦拭乾淨,然後沖身邊的人頷首示意。

  太子屍首很快被蒙住頭拖出來。那人身上滿是刀口,一刀接一刀,下了狠勁,全是梅茹的恨意。

  她太恨他了,她怎能不恨他?

  梅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她哭得撕心裂肺。那哭聲穿雲裂石,揪著人脆弱的心。那些淚落下來,混著臉上的血,最後變成無聲哀嚎。

  傅錚抱她起來。梅茹還是哭。沒有人知道她在哭什麼,除了傅錚。

  梅茹哭累了,沉沉昏死過去。

  梅茹睡了整整兩日方醒過來。她身子倦倦的,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勁,連通譯館的公務都懶得再問。她骨子裡支撐著她走到現在的那股子氣散了,梅茹身子一蹶不振。

  半個月後大行皇帝入土,傅錚正式登基,立梅茹為後,賜皇后寶印、寶冊。

  登基大典這天夜裡,梅茹身邊的小太監過來請傅錚。聽聞是梅茹請他,傅錚焦急,忙急匆匆趕過去。這段日子她身子不好,一直說要靜養,不見外人,傅錚都不敢過去吵她。

  梅茹沒有入住坤寧宮,她在延禧宮。

  內室燭火幽幽,梅茹一如當年,只是面容愈發寡淡,眉眼間裹著抹不去的倦意。她真的太累了,對著傅錚,勉強一笑,梅茹福身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傅錚忙扶她起來,道:“你身子不好,快歇著。”

  梅茹笑了笑,軟言對他道:“陛下,我想走了。”

  “走?”傅錚一愣,不解地問,“去哪兒?”

  梅茹滯愣片刻,淡淡笑道:“他一個人孤單了那麼久,我想去陪陪他。”

  這個他還能是誰?傅錚心頭一跳,捉著她的手慌道:“循循,你說過不走的。”

  梅茹還是怔楞,沉默小半晌,她才無奈道:“我是答應過陛下不走的。可如今陛下已經達成所願,而我留在後宮裡,整日對著這紅牆綠瓦,只覺永生永世都不得快活。陛下,我身子也不大好了,時日不多,就想去陪陪他。”

  梅茹說得很平靜,她一雙眼望著傅錚,那桃花眼裡是淡淡的紅。

  這麼多年,她極少求他。

  她幫他,助他,她也溫言關心他,他們再沒有吵過爭過,可那只是夫妻之間的平和,梅茹心裡早就裝滿了一個人,再容不下前世的他。他亦走不進去。

  傅錚只覺得悲戚,她陪在他身邊十多年,如今,卻真的要撒手離開。“循循,”傅錚無望道,“我就是他啊。”

  梅茹怔怔搖頭,“不是的陛下。”梅茹篤定道,“他可能會是你,你卻不是他。”默了默,梅茹眼底有淚道:“陛下,前世算你對不住我,今生算我對不住你,我們兩清了,好不好?”

  “不,都是我對不住你。”傅錚捋著她的碎發道。

  梅茹輕輕笑了,她對傅錚道:“若還有來世,你別再來找我,我也不想再記起過去,陛下,我們真的兩清了,好不好?”

  她笑的那麼淡,他根本捉不住,傅錚紅了眼:“循循,我不當這個皇帝了,我陪你一起去。”

  梅茹悵惋道:“陛下,可是我如今只想和他一個人待一會兒。”

  傅錚哭著親吻梅茹。梅茹也哭,嗚嗚咽咽。

  在這漫長的兩世歲月里,他們不停糾葛在一起,梅茹覺得好累,她不再恨他,卻也不想再看到這個人。

  ……

  十里亭外,傅錚送她離開。

  梅茹認真行了個君臣之禮。她穿著素雅的襖衫,鬢間只一支簪子,身影淡淡的,只帶了兩個大丫鬟和車夫。傅錚忍住淚,扶她起來。梅茹笑了笑,回身上車。車簾落下來,梅茹再沒有露面。

  馬車漸行漸遠,傅錚獨自立在那兒,久久沒有走。

  那車裡傳出柳琴道別之音,那一聲聲如錚鳴忽高忽低,纏繞在他的心尖,傅錚眼底猩紅。

  他的循循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此後,傅錚每隔一日就會收到探子密報,梅茹去了哪裡,又去了哪裡。密報里,她一路往北,停在會遼河邊。而傅錚最後收到的密報,是梅茹死了。

  她一頭跳進河裡,為她心底的那個人殉了葬。

  她留他孤孤單單這麼久,如今終於去陪他了。

  傅錚要瘋了。他連夜快馬去接她回來。梅茹的屍首蒼白,她安安靜靜睡在那兒,耳邊還戴著那對珍珠耳墜。那珍珠無力的垂下來,襯得她的面色更加白了。可她嘴角卻是微笑的。

  抱著已經冷掉的人,傅錚無聲慟哭。

  ……

  傅錚眼前一切模模糊糊,朦朦朧朧。耳邊有熱鬧的鞭炮聲傳來,很吵,很亂,他定了定神,再望過去,只見嫁妝如流水一樣從定國公府抬出來。旁邊的人艷羨道:“不愧是國公府嫁姑娘,闊氣的不得了。”

  傅錚正狐疑國公府嫁哪個姑娘,旁邊一人已道:“三姑娘嫁給燕王殿下,這對姻緣真是美滿,讓人羨慕哩。”

  傅錚愣了愣,穿過擁擠的看熱鬧的人潮往前過去,才發現行在最最前面,騎在高頭駿馬上的那人正是他自己!

  那人笑得高興,和那一年的他一模一樣,墨黑沉峻的眸子裡滿是笑意。

  傅錚心裡亦是高興極了,他想要附身過去,忽的,卻又頓住身形。

  梅茹說過的,若還有來世,你別來找我……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見到他。

  傅錚愣在那兒,耳畔熱鬧喧囂,良久,他只是飄在人群中,安靜的看著。

  洞房花燭夜,落下的紅色帳幔里是一對痴纏的人影,透著破碎而壓抑的喘息聲,足夠聽的人臉紅心跳。

  傅錚背過身去。

  那人亦曾在他的身下開出最嬌媚最勾人的花,如今也是這樣。她給他下了毒,中了蠱,他永遠都離不開的。他該替他們高興的,至少這一世二人沒有那些糾纏的悽苦。而沒有了最最開始的他,梅茹就不會難受,她不會過得卑微,更不會狼狽,她只會過得高興。

  傅錚笑了笑,獨自飄去立雪堂。

  立雪堂空著,空空蕩蕩的,沒有丁點人煙。因為王爺大婚,所以也是貼了囍字,掛了紅綢,可還是空,又空又冷。

  傅錚立在床榻邊看了許久許久。她就在這裡變成了他的女人,她也曾在這裡對他溫柔,還心疼他,還願意哄著他……那些過往一幕幕重映,傅錚心裡好痛。她留給他兩世的回憶,然後再也不願見他。他再也尋不回他的循循了。

  又過了一年,他們有了孩子,是個女兒。梅茹生的時候,傅錚就守在旁邊。看著襁褓里那小丫頭軟軟的小臉蛋,他心裡也好軟,他想親一下的,可傅錚俯下身,他什麼都摸不到。

  他們替她取名嬌嬌,和傅錚心裡想的一樣,傅錚很高興。

  又過了兩年,傅嬌嬌長大了,梅茹又懷了身子。

  “娘,我們去吃包子吧。”傅嬌嬌膩著梅茹,小腦袋鑽在梅茹懷裡,最會撒嬌了。

  傅錚在旁邊看著,滿是欣慰。

  梅茹板著臉道:“你爹不在,我可不寵著你。”

  “好娘親。”傅嬌嬌著急得不得了,作勢要哭。小丫頭胖乎乎的小手揉著眼睛,紅紅的。傅錚心疼,他想哄一哄這小丫頭,梅茹卻只是輕輕拍了拍傅嬌嬌的小腦袋。傅嬌嬌哼道:“娘,你不帶我去,我明天就讓十一叔還有小嬸嬸帶我去。”說著,傅嬌嬌又鼓著小臉,不滿道:“十一叔府里吃得最多了,我就住他府里!”

  聽著這樣孩子氣的話,梅茹無奈道:“好吧好吧,娘明天帶你去。”

  自從有一回傅嬌嬌吃過蓮香寺的素齋包子,她就一直惦記著,三不五時的就要去。說是吃包子,其實就是去玩。傅嬌嬌愛跑,愛動,跟梅茹小時候一樣。沒片刻功夫,一眨眼就看不到人了,梅茹著急,連忙吩咐人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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