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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稍一困惑,登時就明白過來,有小太監在旁邊扯著嗓子喊:“皇后殯天了,皇后殯天了……”

  那一聲聲刺耳又聒噪,像離弦的箭直直穿刺而來,扎進他的胸口,傅錚將懷裡的人橫抱的更緊了些。兩側是暗紅的宮牆,綠色的琉璃瓦,他一身明黃,腳邊的身影沉沉,就這麼抱著他的髮妻,一步一步離開。

  宮外甬道上已經跪滿了人,慟哭聲穿雲裂石,嗚嗚咽咽,真真是一首悲歌。

  傅錚的手輕輕顫了顫。

  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聲音。

  他低低垂眸,她還靠在他的懷裡,安寧的闔著眼。那風中揚起的素色裙擺上星星點點,每一滴都是她的血,每一滴都是她拿命祭奠的紅梅。傅錚靜靜看著,墨黑的眸子就這麼突然泛起了紅。

  猩紅的顏色,扯著他心尖,是凌遲而來的血。

  他不想逼死她的,只是,他們兩個人就這樣渾渾噩噩走到了這一步。

  他手裡的人很輕,輕的幾乎沒多少分量,一點都不像那一年他遇到的小姑娘。那一年,漫天春.色里,她偷偷瞟過來,是一雙心生愛慕的眼。這樣的眼神傅錚遇到過很多,唯獨這個姑娘他留意了一番。因為他知道她剛從東宮出來。於是,傅錚難得頓住步子,問了一句,你是梅府的?

  如果他知道,梅茹今天會慘死在這裡,也許他就不會問,不會看,只放她一條生路。

  那會兒梅茹大著膽子望過來,一張圓圓的臉漲得通紅,紅得像春日枝頭熟透的小桃子。她“嗯”了一聲,似乎才想起來要見禮,於是又手忙腳亂的福了福身:“殿下。”因為慌亂,那滿頭的金釵叮咚亂搖,尷尬的不得了,沒半點貴女的氣質。

  哪兒像她的姐姐?

  傅錚別開眼,遙望著東宮,面色怔忪。

  那年秋狩他偶爾路過,從虎口下救了一個姑娘,那還是傅錚此生第一次見到梅蒨。縱然對方美成天仙,他並沒有放在心上。當時快要入夜,見梅蒨縮在旁邊緊緊護住自己,傅錚忍著後背的傷,試圖起身想要離開,熟料梅蒨勸道:“殿下,你傷了,先別動。”

  她的聲音柔柔軟軟,傅錚愣了一下。

  只見那人垂著眼上前,蹲在他的旁邊,用自己的手絹輕輕擦拭男人後背的傷口。

  這道傷口有些疼,可她的動作是輕的,輕輕拂過他的傷……自從母親去世,傅錚從來沒有被如此溫柔的對待。他的心跳了一跳。暗夜裡,他悄悄偏過頭,唐突的打量了眼面前的姑娘。她低著頭,眉眼溫柔,讓人驀地想要呵護。

  那日遲遲等不到人來相救,傅錚又受了傷,二人在林子裡坐了很久。

  那種靜謐的夜縈繞在身旁,傅錚怕有損她的名聲,特地離遠了一些。可遙遙看著那道身影,他又想起那雙溫柔的手。那種溫柔像極了小時候母親的懷抱,掠過他冷硬的心尖,直接撬開了他的心,讓人不由自主的柔軟。

  後來,他才知道這位姑娘叫梅蒨,夜月來照之,蒨蒨自生煙,是個極美的名字。

  回京之後,傅錚又在四喜堂遇到了她。再見到這人,再見到那種溫柔笑意,他心底竟是高興的。這種高興讓他心動,又讓他情不自禁的靠近,然後所有的心思全是她,亦只有她,再容不下旁人。

  發現她對自己也似乎同樣愛慕時,傅錚是欣喜的。

  只是,那時的太子也對她有意,傅錚擔憂無比,可幸好梅蒨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哪兒也不去。傅錚總是想,早些定下來就好。可到最後,他不過是一個不得寵的皇子,哪兒又爭得過太子?而定國公府的老太太似乎也嫌棄他。

  傅錚黯然又痛苦,他終究是娶不上了自己心愛的姑娘,他眼睜睜看著她出嫁,成了自己的大嫂。

  傅錚啊,此生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小時候母親早逝,如今愛慕的姑娘嫁作他人婦。他總是在不停的失去,所以,他亦不停的想要得到,他想法設法的想要將自己失去的奪回來,他就是這麼固執的可怕。

  或者說,傅錚就是一把執念化成的劍,他一直在尋找,尋找自己失去的那個人。

  所以在漫天春.色里見到梅茹,見到這位梅府的三姑娘,他突然就想娶她了。

  這是傅錚做的最衝動的一件事。

  他本可以退而求其次娶周素卿的,可是他心裡滿滿的全是自己的大嫂,他沒有辦法。他那麼冷靜的一個人,終究熬不過這道苦情關,又也許,他真的太在乎生命里難得一見的溫柔了——他生命都是晦澀的,唯獨那人會對他笑。

  傅錚娶了梅茹。

  掀開蓋頭的剎那,梅茹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女人怯生生的,嬌滴滴的,還有些羞赧。

  這一眼,傅錚就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她根本不能替代自己心裡那個人的位置,哪怕她是她的妹妹!偏偏這人還被他親手娶回來,擺在自己面前,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他有多愚蠢,他有多荒唐,他有多對不起她……

  新婚的夜裡,傅錚難得喝得酩酊大醉,他連新房都不願亦或不忍再踏足,不過兩天,他還對她發脾氣。

  他發了很大的脾氣,梅茹只怔怔立在那兒,有些手足無措。

  在這個人身上,傅錚能夠挑出一百個不滿意的地方,一百個他越看越厭惡的地方,比如脾氣驕縱,亂愛使小性子;比如不分青紅皂白,亂責罰下人,再比如沒有自知之明,那些人恭維的場面話,她一點都聽不懂,還樂呵呵的記在心裡;還有,沒有丁點規矩和儀態,每每進宮總被李皇后挑剔,那麼多王妃在一起,就她最愛吃,嘴巴沒個停的時候……他真的不想看到她。可是一轉眼,兩個人還得一起出雙入對,傅錚需要這個女人來做表面功夫,他還得對她好。那種好,誘得梅茹飛蛾撲火。

  傅錚都覺得自己糟糕透了。

  他外出打仗,常年不歸京。沒想到梅茹還橫著心追過來。

  那個時候他剛才從戰場上下來,聽石冬稟報說王妃來了,傅錚蹙了蹙眉,就見一人笑盈盈的鑽出營帳。“王爺!”她脆生生的喊了他一聲,招了招手,又對他笑。

  傅錚沉著臉,冷冷的呵斥:“快回去!”

  被他訓了,梅茹就不笑了,她哼了一聲,轉身走進他的營帳。

  夜裡兩人難得睡在一處,她從後面抱著他,放低了身段,柔柔的喊他,王爺。

  傅錚知道她的意思,在這種事上他總是虧欠了她,可是傅錚依舊冷冰冰訓斥道:“明日還要行軍,別吵。”

  梅茹就不說話了,她又哼了一聲,自顧自背過身去。

  但傅錚知道,她跟他生氣,從來不會超過三天,三天後都是她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那時候都是梅茹千辛萬苦來找他,跟著他們那幫大男人騎馬四處趕路。他們行得快,梅茹大腿根被磨破了,在外人面前也不多吭一聲。只是夜裡夫妻二人,她才難得撒嬌:“王爺,我腿疼呢。”傅錚冷冷看了她一眼,出去找軍醫來。梅茹羞憤啊,這種地方怎麼給軍醫看?她將軍醫轟走了,又跟他生了一晚上的氣。

  傅錚其實都明白,他就這麼裝聾作啞,他的心關上了,再容不下另外一個人,他連多餘的憐愛都沒有,都不會給她的。

  本來以為兩個人就這麼過一輩子,熟料梅茹終發現他的齷齪。

  傅錚難堪的要命。

  她回了梅府,吵著嚷著要和離。她那麼剛硬的性子,所有的委屈都能受,唯獨受不了這個真相,梅茹真的紅了眼。

  三天過去了,她沒有回來。

  傅錚知道梅茹這次是鐵了心了,這一瞬,他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有些空。他想,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這也算是解脫了吧。

  偏偏兩人鬧和離的事被延昌帝知道,將兩個人召進宮,他自然先將傅錚訓了一通,又勸和。

  梅茹是根本不願回頭的,延昌帝問:“到底為個什麼事鬧到這個地步?”梅茹頓了頓,直挺挺跪下道:“父皇,兒臣犯了七出,不能為殿下誕下子嗣。”

  傅錚怔怔看著她,像是挨了一記悶棍。

  這次鬧得那麼大,但他們終究沒有和離成。梅茹有了身孕。梅府派人傳消息過來的時候,傅錚是怔楞的。他去梅府接她。兩個人坐在馬車裡,一時安靜。那種壓抑的靜謐之中,梅茹忽然就哭了。他拍了拍她的肩,梅茹扭過身子,他的手就落了空……看著自己的手,傅錚失了神。

  再然後,孩子沒了。

  如果那天他在府里,就不會出事了。可是,太子領命離京,東宮那邊又傳出消息說太子妃難產血崩。梅蒨這幾年被太子冷落,空頂著個太子妃的頭銜,被人奚落,好容易有了身孕,卻又這般艱難……傅錚放心不下他心裡的人,於是悄悄安排太醫過去,又候在外面一夜。這事他不敢讓任何人知曉,連石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等傅錚清晨回了府才發現,自己的骨肉沒了。

  梅茹臉色慘白的躺在那兒,她眼珠不錯死死盯著他,“王爺,你去哪兒了?”她問。

  傅錚沒說話。

  梅茹忽然慘笑:“你定是探望二姐了。”

  “傅錚,我恨死你了。”她這樣悽厲的告訴他。

  她一直哭,一直哭,那些淚流進他的心裡,這一回,傅錚手足無措。

  自此梅茹的身子落下了病根,她也懶得再見他,更不會主動去找他,還給他房裡塞了各色各樣的女人。傅錚跟她發脾氣,梅茹也只是淡淡的,再不復當初的小心。

  他們兩個人就是這樣的夫妻。

  有一年,傅錚差點死在戰場上,他躺在那兒望著碧藍的天空時,突然就不想死了,他還要回去,回去看看……府里的人。他掙扎著拼死留著一條命回來,風塵僕僕,滿身是傷。可那人只是陪他坐了一坐,又告退避回了房。

  傅錚看了她一眼,黯然的垂下眸子。

  梅茹喜歡聽曲,延昌帝賞賜下來的那些歌姬,大部分都到了梅茹院子裡。傅錚不在府的時候,梅茹就讓她們唱曲給自己聽。不過幾日傅錚從宮中回府,便聽到後面園子裡傳來絲竹聲。他悄悄走過去,就見梅茹倚在貴妃榻上,闔著眼,難得安靜。

  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到那一年,她來戰場上找他時,大概也是這樣睡在他身旁的。

  傅錚靜靜看著,梅茹忽然睜開眼。兩人視線遙遙一對,梅茹平靜的起來給他見了個禮。

  兩人難得在園子裡擺飯,也難得心平氣和的吃了一頓飯。

  傅錚問:“最近身子好些了麼?”

  梅茹“嗯”了一聲,也說:“聽石冬說殿下這回受了重傷?”

  聽她這樣軟言關切,傅錚心頭忽然一緊,他說:“是受了傷。”聲音難得溫軟。

  梅茹點點頭,又道:“殿下,你身邊確實得要人照顧,我做主給你收了一房侍妾。”說著,她點了點下巴。

  傅錚蹙眉望過去,就見一個美人穿著銀色紗衣遠遠走過來,柔柔弱弱,嬌嬌憐憐……傅錚忽然明白過來,這是梅茹照著她二姐姐樣子挑的!傅錚突然冷笑,他一言不發,逕自拂袖離開。

  既然知道他心裡有她二姐姐,她還這樣,居然興沖沖替他挑起人來?

  傅錚厭煩的蹙眉,真真是不想再見她這副氣人模樣。

  他愈發的忙,直到延昌帝死,傅錚率軍逼宮直接將太子縊死。那會兒梅蒨身子被折磨的越發不堪,手裡正拿著剪子準備一死替太子陪葬。傅錚坐在床邊,將剪子奪了下來,他看著她,嘆了一聲,道:“朕來接你進宮。”這是他心裡的人,他尋了這麼久,終於尋回了她。

  “求陛下別折煞我!”梅蒨流淚,“若有來世……”

  傅錚眸色怔怔的,道:“朕知道你擔心什麼,她不會有事的。”

  因為梅府與太子案牽連,一紙廢后詔書降下,梅茹不得不貶為貴人。

  如今得知二姐姐被他接進宮,梅茹跪在那兒,面無表情道了聲“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又央道:“陛下,臣妾自請出宮。”

  傅錚沉默不言,只是盯著她。可梅茹還是那樣,不悲不怨。她徹底心死了,只想離開他罷了……傅錚忽然冷笑。

  她是他的妻,這輩子都只能待在他的身邊,永遠都去不了別的地方。

  他不會讓她走的。

  哪怕她的心裡再沒有他,他也要留她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

  “循循,天大地大,你還能去哪兒?”傅錚冷冷問她。見梅茹面色終於變了一變,他心裡反而有一絲痛楚的快慰,傅錚愈發殘忍的說:“循循,念朕與你夫妻一場,你自請去冷宮吧。”

  梅茹那會兒跪在地上,面色煞白,很快,又恢復如常。她面如死灰道:“臣妾領旨。”

  靜琴扶她起來。她的身子骨近來不大好,受了涼便有些站立不穩。梅茹微微晃了晃,又扶著靜琴的手站穩。最後,她決絕的看了傅錚一眼,欠身道:“臣妾告退。”

  梅茹就這麼走了。

  永遠的離開了他。

  抱著她涼掉的身子,傅錚滿眼猩紅。那是鑽心的疼,一刀一刀割在心上,哪怕他鮮血淋漓,卻也換不回她睜開雙眼。

  他突然就想到了那一年,梅茹從帳中出來,脆生生的對他笑。

  梅茹愛吃東西,所以臉圓圓的,五官平平,唯獨生的白。她笑起來,眉眼彎彎,雖然不是美若天仙,卻也透著股嬌憨。她為他受了那麼多的苦,受了那麼多的罪,還掉了一個孩子。如今,她解脫了,在他懷裡涼掉。

  她剩他一個人。

  傅錚又攏了攏她的頭髮,指腹一點點撫過她的臉,他輕輕喚了聲“循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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