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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梅茹卻恍若未聞,她只是垂眸,看著金烏落在洞口,落下一道窄窄的影子。這道影子隨著日頭慢慢在移,慢慢的自東向西,一刻也不停。梅茹怔怔看著,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她只坐在那兒。最後,那道影子越來越淡,越來越淺,直到日薄西山,外面徹底暗了,傅錚還沒回來!

  梅茹心突突跳著,跳得發慌,她握著匕首,悄悄走到外面。

  一到山洞口,梅茹就撞到一個死人直愣愣躺在那兒,面色慘白,雙眸更是圓睜,一臉的死不瞑目!

  她嚇了一大跳,只覺得陰風嗖嗖,好容易壯著膽子走過去,借著星光,梅茹才發現不認識此人,而他的官服已經被人扒了,腰間的朴刀也不見了,估計是被傅錚順手摸過去,偏偏這人還不回來。

  梅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他臨走時的那句話,若是我能回來,定來找你……她驀地有些乏力,此時只定定立在那兒,抬眸遠遠眺望著。

  這山很空,光禿禿的,一眼望過去,一覽無餘,卻沒有人。

  若是傅錚死了……

  這個念頭一起,梅茹眨了眨眼,也不知是該喜還是悲。

  沉默的站了一會兒,斂起所有的情緒,梅茹回到那個山洞。她想,若是傅錚這一夜還不回來,她明天就一個人上路吧。

  這兒的夜極冷,那些冰涼刺骨的風在山洞裡鑽來鑽去,梅茹抱著腿蜷縮在那兒,一丁點都睡不著,她渾渾噩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的,山洞外傳來馬蹄聲,還有牽馬人沉沉的腳步聲,一步又一步,走得極慢。梅茹沒有動,只是悄悄握緊了匕首。她隱在暗處,一雙眼直愣愣盯著外面。

  外面是清冷而又灰濛的月色,她一直看著,然後,一道瘦削而凌厲的身影出現在那兒。

  是傅錚!

  借著月色,這人袍子上的血愈發暗沉,愈發的凝重。遠遠的,梅茹都能聞到血腥味。而他墨黑的眸子也是紅的,像是從地獄裡來的人,踏著遍地寒意,滿是煞氣。他手裡還提著把朴刀,上面一滴一滴的,全是血。

  梅茹走過去,仰頭望著這人。

  眸色沉沉的看了她一眼,傅錚吩咐了一句:“我留了一匹馬在外面,明日上路。”至於外面發生了什麼,他一個字都沒提。

  梅茹點點頭。

  傅錚將刀扔在外頭,他慢慢走進來,走得極慢,然後靠在山洞壁緩緩坐下。

  見他已經是勉力支撐,梅茹連忙扶住他,問:“七爺,你受傷沒?”

  “還好。”傅錚倦倦道。

  沉默了會兒,梅茹有些擔憂的說:“我幫你看下傷?”

  轉眸看著她,傅錚難得彎起唇角笑了笑,他道:“不礙事。”又說:“我歇一會兒。”他真的是強弩之末,再也支撐不住,傅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兒來了,究竟是如何回到這兒的。只是見到她的一眼,他又好像通通都明白了,他到底是捨不得這個人呢。

  傅錚躺下來,乏力的眨了眨眼。

  就見梅茹將多餘的那兩件衣裳蓋在他的身上,難得有一點溫存體貼。

  她坐在旁邊,垂眸望著他,偏偏那雙眼仍是坦率,這種坦率是冰冷的,或者說,她看著他,更像是可憐他的悲憫的菩薩。

  傅錚緩緩闔上眼,他的身子有些冷,肩膀上的疼如今好像已經疼得麻木掉了,他所有的血在體內慢慢流著,這是他殘存不多的力氣與暖意,在這樣的夜裡,也悄悄流逝。

  傅錚這樣沉沉睡下了,迷迷糊糊,又昏昏沉沉。

  再度清醒恢復意識的時候,耳畔很安靜,靜的沒有一絲多餘的動靜,就像是沒有人一樣,他勉強凝起神思,也聽不到外面該有的馬聲……傅錚心中一跳,他連忙睜開眼,只見外面天光大亮,洞裡面空蕩蕩的,哪兒有什麼人?梅茹不在,那包袱少了一個,連外面的馬都不見了!

  梅茹這是——以為他死了,丟下他走了?

  傅錚怔怔坐在那兒,倚著冰涼的洞壁,心裡忽的泛起一絲苦意。她丟下他也是應該的,他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如今只怕寸步難行,她怎麼照顧他?還不如她一個人回去,能活一個是一個,更何況,她一向是討厭他的,哪怕他為了她做盡一切,哪怕他輕薄過她,這人亦不會多看他一眼。

  如此一想,傅錚心裡那道苦意愈發濃,濃的他整個眸子都暗下來,亦愈發酸楚。他的心口是疼的,這種疼比刀絞還難受,像是凌遲。

  傅錚呆呆靠在那兒,神思昏沉,面如死灰。

  忽的,外面傳來一道馬聲嘶鳴,掠過耳畔,傅錚登時抬眸。須臾,就見一人匆匆進來,逆著光,卻是個嬌嬌小小的身影,挺拔而堅韌。那人三步並作兩步,蹲到他跟前,摘下包袱道:“七爺,你醒了,我去找了些水和乾糧。”她又說:“昨日跑得太快,乾糧都掉了……”梅茹還要說什麼,下一瞬,她就被這個男人擁進了懷裡!

  傅錚緊緊箍著她,身體還在輕微的發顫。

  兩個人的身子貼的實在太近了,那種顫意讓梅茹都情不自禁的想要發抖。她停在那兒,傅錚的臉埋在她的頸窩裡,他只是抱著她,牢牢抱著她,一言不發。

  他以為梅茹丟下他走了,沒想到,她還在。

  冰冷如寒潭的眸子驀地泛起一些潮意,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連帶著心尖亦蜿蜒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抱著她。

  梅茹定定怔在那兒,頓了頓,抬手坦坦蕩蕩的拍拍傅錚的肩膀。

  她那樣的坦蕩,愈發襯得傅錚的這個擁抱可悲。

  傅錚鬆開手,眼眸中已看不出多餘的情緒,他只淡淡道:“咱們上路。”

  “現在?”梅茹驚訝了。

  傅錚“嗯”了一聲,扶著洞壁起身,陰著臉解釋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儘快離開。”如今天光大亮,梅茹才發現他身上的這件袍子上面刀傷無數,破了口子,還洇著暗沉的血。梅茹從包袱里翻出一件衣裳,道:“七爺,你換件衣裳。”

  傅錚仍“嗯”了一聲,他有些站立不穩,梅茹要扶他,傅錚淡淡擺手,他自顧背過身去。

  ……

  二人如今有了馬,趕路自然快了許多。

  傅錚重傷未愈又添新傷,他是再沒有丁點力氣,這一路梅茹騎馬,傅錚一言不發,只靠在她的頸窩裡,闔眼休息。只偶爾睜開眼,辨認下方位。梅茹也是坦蕩,任由他靠著。她自己坦蕩,就不在意其他。

  二人一路往東疾馳,行了約莫幾十里路,這一次又聽到隱隱約約的馬蹄聲,順著風過來,還是嚇人。傅錚昨日才殺了數十個官兵,這一回只怕來得人更多!

  梅茹楞了一下,扯住馬韁。傅錚也已經聽到,他慢慢直起身,面色凝重。再凝神聽了片刻,傅錚淡淡道:“無妨,自己人。”

  梅茹聞言,心頭一喜,她偏頭笑道:“真的?”

  她笑意那麼亮,那麼近,她的唇瓣兒上面還留著他咬下的傷口,那傷怪顯眼的,也不知她疼不疼,傅錚定定看著,忽的抬手——

  那手指就要撫到她嫣紅的唇了,梅茹身子一僵,忙躲過他的手,只冷冷看著他。

  傅錚垂下手,倦倦道:“趕路吧。”

  又行了約莫十幾里路,遠遠的果然奔過來數十個人,遙遙一看,領頭那個著銀色鎧甲,後頭的人統一是灰藍色,並非西羌的黃褐色。梅茹心頭越發激動,身後的傅錚已經跳下馬來,梅茹也隨之跳下來。

  就見那數十人似乎也看到他二人,快馬加鞭一路奔到眼前,一馬當先的那人來不及栓住馬,逕自從馬背上跳下來,身影瘦瘦高高的,還帶著少年青澀的稚嫩——正是一路尋過來的傅釗!

  傅釗跑過來,跑到梅茹跟前,左瞧右瞧欣喜問道:“循循,你怎麼樣?”

  梅茹亦止不住的笑意與驚訝:“殿下,你怎麼會來?”

  傅錚落後幾步,他個子比他二人皆高一些,如今低低垂眸望過去,只見他二人眉角眼梢滿是真心歡喜,只剩他一個人,空歡喜一場,滿滿當當的,全是空的。

  傅錚別開眼,望著旁處。

  有其他人來參見他,傅錚微微頷首,不知為何,他胸口的那道黏稠的腥咸再也壓不住,這會兒直接順著嘴角蜿蜒下來,還是黑色的。

  傅釗這才在意,嚇了一跳跑過來:“七哥,你怎麼了?”

  梅茹亦怔怔回頭看過來,隔著眾人,二人視線遙遙一對,傅錚別開眼,淡淡道:“受了些輕傷,不礙事。”他拿袖口擦了擦血,可那道腥咸仍不斷蜿蜒而下,怎麼都止不住。傅錚頓了頓,懶得再擦,厲聲下令道:“即刻回營。”有人牽馬給他,傅錚翻身上去,他頭也沒回,直接抽下一鞭子,快馬離開。

  梅茹落在後面,傅釗道:“循循,我七哥怎麼了?”

  梅茹垂眸,澀澀笑了笑,道:“不知道。”

  大魏朝在西羌境內設有營地,如今一行人趕到此處,到了這兒,傅錚再也堅持不住,那口血到底是嘔了出來!嚇得傅釗連忙召軍醫過來,梅茹立在帳外,定定看了一眼,倏地仍移開眼,只望著遠處殘陽如血。

  她也累極了,如今終於好了,總算不欠這一條命的人情。

  帳內,傅錚已經昏過去,只任由軍醫替他診治。那衣裳洇了血,脫不下來,只能用剪子剪開。這一剪,立在一旁的傅釗愣住了,他一個男人忽然都有些不忍看,他連忙別開眼,眼圈兒底下是一道紅意。

  傅錚沉沉睡了一覺,乏的要命。他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

  周圍還是很靜,靜的讓人難受,他心中有什麼突突跳了兩下,傅錚下意識的翻坐起來,有兩個字就要脫口而出了,驀地,有人聽到動靜歡天喜地鑽進來,“七哥,你醒了?”

  對著自己的十一弟,傅錚默了默,將先前那兩個字咽下去,他淡淡笑了笑,“嗯”了一聲。

  第七四章

  聽聞傅錚醒了,隨行軍醫連忙將煎好的藥送過來,又細心叮囑道:“殿下,您重傷在身,這右臂萬萬不可再動,只待新肉長好。”說起來,傅錚右肩處的傷口已經發黑,軍醫束手無策,就直接剜掉一塊肉。

  活生生被剜掉一塊肉自然是疼的,心上還有些莫名的空。這種空寂哪怕是新肉重新長出來,也填補不上。

  拂了眼軍醫重新綁好的規規整整的繃帶,傅錚抿著唇,漠然點頭。

  他如今右手動彈不得,只能左手接過藥碗。

  傅釗已經好奇一下午了,石冬是傅錚身邊的人,按理不會不見蹤影。如今石冬不在,傅錚也沒讓其他人在身邊照顧,整個帳篷里空蕩蕩,怪冷清的,跟京城燕王府差不多。傅釗忍不住問:“七哥,石冬呢?”

  驛館遭襲那夜,石冬和一個貼身護衛被傅錚私心派去救梅茹的兩個丫鬟,只是至今未見蹤影,也不知逃出來沒有……沉默片刻,傅錚面無表情的扯謊道:“走散了。”

  傅釗“哦”了一聲,瞟了眼旁邊的軍醫,沒說話。他心裡還有其他疑問,比如,看樣子循循和七哥是一路逃出來的,二人狼狽的不得了,也不知究竟發生何事……這事兒在傅釗心裡盤庚了好一會兒,偏偏梅茹一直避在帳中歇息,他還沒說上話,如今只能問七哥。

  軍醫非常識相的先行退下。得了機會,傅釗噼里啪啦道出疑惑:“七哥,你怎麼會和循循在一塊兒?為何只你二人?其他人呢?”

  傅錚端藥的手停了一下,有什麼地方似乎又疼了。很快,他只平靜答道:“我與梅三姑娘是恰好遇到,其他人亦走散了。”說完,傅錚將碗裡的藥一口氣喝了。這藥澀口,還很苦,是一種說不出口的苦意。

  “那七哥你是因何受的重傷?”傅釗索性一股腦兒將疑惑通通丟出來。

  傅錚冷著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頓了一頓,他只道:“我與梅三姑娘在路上遇到追兵,交手的時候不小心傷的。”

  聞聽此言,傅釗呀了一聲,忙作揖道:“七哥,我又得謝謝你了。”

  “你又謝我什麼?”傅錚望著他眸色淡淡道,似乎不明白他話中之意。

  傅釗興沖沖的說:“自然謝七哥救循循一命吶。”

  “為何要你謝?”傅錚仍淡淡望過去,試探的問。

  楞了一下,傅釗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實他與傅錚的眉眼很像,只是更多一些少年青澀的模樣,唇紅齒白,眉宇間是藏不住的翩翩俊朗。

  傅錚卻沒有笑,他只靜靜看著面前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看著十一弟歡喜無憂的笑意,傅錚漆黑的眼底難得瀰漫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艷羨,又像是其他。摸著傅釗的腦袋,他道:“釗兒,你先回帳,讓我歇會兒。”他的聲音很輕,透著濃濃倦意。

  “七哥,我還有事跟你說呢。”傅釗急道,“是要事!”此時亦有其他人候在帳外,傅錚卻只覺得累,懶得再理會其他,他一併回道:“明日再議。”

  他好像是真的乏,如今只想沉沉睡上一覺。

  可將人趕了出去,帳中安靜下來,傅錚又並不能真的入睡。睜著眼看著烏洞洞的夜,他的心底好似也有一個洞。好半晌,傅錚換上一身乾淨衣裳,慢慢起身走出營帳。

  甫一出營帳,迎面便是料峭寒風。那風極勁,仿若陣陣刀子刮過,撲面而來便是徹骨涼意。

  這兒的夜是真的冷啊,他站在那兒,不知怎的,就似乎聽到了那日夜裡梅茹冷得受不了悄悄跺腳的聲音。她的動靜明明那么小,偏偏他都聽得見,好像就跺在了他心尖上,柔柔軟軟。傅錚是個心冷又硬的人,唯獨捨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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