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那是片小小山坳,角落裡長了株梨樹,此時枝頭繁華盛開,迎風招展幽香滿徑。

  “就葬這吧,梨樹底下。”他揚手,緩緩在原地落座。

  素心聞言放下了板車,拿鍬開始掘坑。

  晏青衫一直不語,象尊泥雕木塑。

  “我記得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素心開口,手間動作不停:“其實也沒什麼,我原先是個郡主,只不過從小體弱,被師傅帶上山習武,所以你沒見過我。”

  晏青衫哦了聲,目光凝滯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如果不是國亡了,我如今應該做了掌門,和師哥一起,日子逍遙快活。”

  素心接道,將棺木落坑,又實實添上厚土。

  這次連聲哦也沒有,晏青衫只是望她,無嗔亦無喜。

  那目光叫鶯飛糙長的四月也荒涼了起來,滿世界仿似都只剩蕭瑟。

  “為什麼你就不明白呢?”素心搖頭:“復國之路迢迢,這世上又有哪一樁功業不是白骨累累人血砌就,你付出了代價,那誰人又不是。你該理解三殿下,狠辣決斷,這是亂世為君之道,說到底,其實他也不想。”

  “我明白。”晏青衫終於發聲回話,立起身將衣衫上塵土拍盡:“而且我付出代價寥寥,不過是大而無當一顆良心而已。”

  言畢就轉身離去,並不打算在蕭騁墳前叩首逗留。

  “你不回宮嗎?”素心在身後追喊:“三殿下的意思你該明白,他不會讓你再離開他。”

  “不回去。”晏青衫往前,步伐有些踉蹌:“你回去轉告他,如果他要留我,那麼不妨將我兩隻腳也一併剁了鎖上鐵鏈。否則我決計不會再留在那高牆內一時半刻!”

  素心在原地怔了怔,最終還是不曾上前迫他,而是在原地守起了墳。

  三日後賀蘭珏得隙前來探察,她奏稟說不曾有人前來動墳頭絲毫,那蕭騁就算當日不曾真的被毒死,如今也該悶死了。

  賀蘭珏疑心,又差人將棺木掘起。

  裡面屍身猶在,已然開始腐敗,異味刺鼻。

  “落坑埋了!快!”賀蘭珏掩鼻,皺起眉頭連聲吩咐。

  素心乘勢下跪請罪:“晏公子我沒留住,還請殿下落罪。”

  “你起吧。”賀蘭珏抬手:“不怪你。況且他沒走遠,也走不遠。”

  醒來的時候覺得頭疼欲裂,真象是經了一場宿醉。

  蕭騁揚手,遮住外頭刺眼的陽光,也漸漸看清了上方那一張嬌小的臉孔。

  “你醒啦!可算可算醒啦!”

  臉孔上表情誇張生動,主人正是好久不見的錦瑟。

  沒死,自己沒死。這是個不用再確認的事實。

  他坐起身來,發覺自己所睡的床鋪臨窗,外頭清風煦煦,景致很是熟悉。

  “我知道你要問這是哪裡。”錦瑟湊過身來:“這是滄州,你賜給我的宅子。不是陰曹地府。”

  雖然仍穿著紅衫子,仍是稍顯鴰躁,可她到底是和蕭騁記憶里的那個錦瑟有了差別。

  經了事,她也已經悄悄長大。

  “我為什麼在這裡?”蕭騁環顧,終是免不了要問這個問題。

  “你被輛馬車拉來。”錦瑟回道:“拉車的人說他收了人家許多銀子,負責在株梨樹下面挖地道,預備好死人棺木,做可以翻覆的機關。等上面有人落下棺木蓋了土,就將機關翻覆,把你掉包帶來這裡。”

  一句話里就提到幾次棺木機關,蕭騁半點也沒聽懂。

  “什麼?”他撫住額角發問:“你能不能再說一遍,到底誰挖地道,什麼機關?”

  “我也不知道,也只是聽說而已。”錦瑟將手一攤。

  蕭騁沉默了,覺得心亂如麻不知該當如何開口。

  “你不問是誰給了他銀子,要他挖這地道嗎?”錦瑟靠了過來,緊盯住他發問。

  是誰?

  這也是不需要確認的問題,當然是他。雖然自己未必是要領這個情,情願在那時那刻就絕望死去。

  “你不問?那麼就該知道是誰了?”錦瑟發話,從懷裡掏出封信來。

  信很長,上面字跡潦糙,看的出晏青衫寫時十分吃力。

  蕭騁別過頭去,不知道為什麼卻並不想看。

  “他告訴我,我名叫賀蘭錦,是燕國公主。要我去求我哥哥賀蘭珏,賜關外一塊地方給我,然後帶了你去。”

  錦瑟說了信中大意,然後將信合攏,依舊貼胸放著。

  之後她轉身,從案上拿來只銅鏡,要蕭騁照照自己樣貌。

  銅鏡里那人窄顎淡眉,竟是十分清秀,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副臉孔。

  蕭騁渾身一松,只覺得心間那團死灰又開始燃燒,燒的他胸口隱隱作痛。

  什麼都安排好了,詐死,去路,甚至是易容。

  那冷色之下到底有多少秘密。

  又還有什麼秘密是他承擔不起。

  “不可以分擔嗎?”蕭騁終於忍不住開口,支住額頭輾轉反側:“是不是就真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分享他的秘密!”

  “那麼你預備怎麼辦?”他抬起了頭,望住錦瑟:“預備聽他吩咐嗎?”

  “孔融讓梨!”錦瑟開了口回答,卻是風馬牛不相及。

  “早先他把我趕來滄州,卻原來是把你當了一隻梨子,非要讓給我。”她跟上解釋,倒端的是形象萬分。

  “可是你根本不是只梨呀!”她左右繞住蕭騁打量:“那麼我為什麼又要聽他的。”

  ××××××××

  ××××××××

  “你故事講的最爛。總是什麼呆子孔融,大梨不吃吃小梨,真正是腦子有病!”

  夜裡晏青衫突然夢到錦瑟這句老話,不由的笑了,從夢裡即時驚醒。

  想坐起身,卻是有些吃力,他擁住被褥,等骨節里寒意稍稍退減。

  半月前吃完了最後一顆定風丸,自此後行動日漸不便。

  那倒真是味好藥,雖然會嚴重敗壞腸胃,但至少可以叫他行動自如。

  記得是從那個江湖人手裡買來,小小一瓶,卻花了千兩白銀。

  那江湖人還聲稱自己擅長五行八卦,所謂遁地易容無所不能,口氣比天還大。

  於是他花了半個月的時間考量,以外出買醉為名,考量這定風丸的效用和那人話里真假。

  藥效的確不錯,雖則副作用很大。真假卻是萬難確認,雖然聽來他在江湖上也略有薄名。

  那麼他也只好賭這一記,因為烽火越燒越近。

  三十萬兩,換那人在梨樹之下挖通坑道,最終將蕭騁易容運至滄州。

  沒有人懷疑他在奉署殿唱的那出戲。

  那樣絕情絕義一齣戲,素心信了,那麼賀蘭珏就也該信了。

  一切如意料中進行,他所能把控的,也只是親眼看到棺木落在預定位置而已。

  之後命運便聽從天意吧。

  包括蕭騁,也包括他自己。

  窗外這時已有些微亮,戲班裡的花旦最是刻苦,已經在吊嗓練功。

  晏青衫知道該起了,於是拉住窗台緩緩站立。

  今天有出戲,他唱小生,說好了清早大家起來對詞。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戲班生意蕭條,可班主也很難拒絕他這樣一個新角。

  每日只要兩碗稀粥,肯委身柴房,又唱念俱佳的新角。

  他知道自己顏色正在衰敗,和急速萎靡的身體一起。可勾上了臉端起方步,卻還是能讓看客叫一聲好,心甘的往台上擲來幾枚銅錢。

  足夠了。

  這樣貧賤而有尊嚴的生活,對他而言已是半生未遇的恩典。

  “七雪!”

  房外有人拍門叫喚,是班主十歲的女兒小翠。

  今天她聲音有些興奮,在門外一直跺腳:“快快快,爹爹找你有事商量。”

  他理好衣衫去到庭院,果然看到眾人齊聚,正引著頸子盼他。

  見到他後班主很是激動,長長伸出了五指。

  “五百兩!”他不停比著手勢:“居然有人出五百兩要你唱出《摘星台》,還真是個闊客呢。”

  晏青衫脊背一涼,隱約里已是猜到這位貴客是誰。

  “不過這齣摘星台有些奇怪,說是不唱妲己紂王,要唱先朝君主和那妖孽晏青衫。那麼唱詞咱們就得重新寫過……”

  身後班主的話漸漸飄渺淡出,晏青衫步步後退,倚住棵槐樹才能勉強站立。

  眾人即刻上來觀望,噓寒問暖語聲將他湮沒。

  “那麼班主你寫唱詞吧。”他挺直了身子往前步去:“到時候給我看眼便成。”

  回到柴房眾人拍門不休,說是要他去正房歇息。

  有人出的起身價,待遇果然也即刻不同。

  “抱歉我不習慣和任何人同住間屋。”晏青衫抵住門角,語聲輕飄無力。

  緊接著便退至牆角,貼住泥牆將脊背立直,就這麼直直立了一日。

  立到星子升起班主將唱本送來。

  立到跟前稀粥再沒有半點熱意。

  到最後氣力全無,腸胃發出轟鳴,他才突然覺得可笑。

  早知道逃脫不了,那麼這廂又算是和誰賭氣。

  他彎下腰,將那碗稀粥端了,緩緩喝進肚去。

  月色這時突然黯淡,有人推門立在了他跟前,一掌將他手間碗盞拂落。

  “夠了!”來人擰著眉怒意燃燒:“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現在便跟我回去,這種骯髒東西,也是你該碰該喝嗎?”

  晏青衫不曾起身,蹲在原處仰起了頭。

  “為什么喝不得?”他冷冷發笑:“我又比別的戲子高貴在哪,為什麼旁人喝得我便喝不得?”

  話不曾說完雙腳已經離地,來人捉住他腰身,將他惡狠狠頂上後牆,唇齒間吐著炙熱的喘息。

  月色如水將雙方臉孔照亮,賀蘭珏還是賀蘭珏,眉目英挺眸光犀利。

  可晏青衫的顏色卻已經敗去,琉璃色如今凝凍在雙目,再沒有半點神采華光。

  賀蘭珏有些詫異,不自覺雙手落下,身體裡燥意也退減了幾分。

  “跟我回去。”他咬住了牙:“好好的給我補回來。”

  “色衰之後也不過如此是嗎?“晏青衫啟齒笑了:”那麼就請殿下斷了念想,由著我腐爛便是。”

  賀蘭珏一時失語。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