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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豐年間中國南方,沒有熱,沒有光,沒有鮮麗,烏雲迷漫,一片黑暗,生活窒息,是荒涼與寂寞,是廢弛了的地獄……

  石達開的太平軍與曾國藩的湘軍正在混戰。中國歷史在苦難中跨過了一個新起點……

  這一年,農曆四月二十二日(公曆5月25日),正是南方農村桃李芬芳的季節,一個穿著那個時代最流行的喇叭上衣、留著燕式劉海兒的女子,激烈的陣痛之後,在中國最古老的民間接生婆的侍弄下,那個呱呱墜地的女嬰就是陳萼華。陳萼華降生了,但是剛結婚一年多、年僅三十三歲,慈愛善良、粗通文字,能寫“夫君見字如晤”信件的母親,卻因胎衣未下,而喪生在九泉之下。

  母親悄悄地離開了人間,無私地把生命交給了陳萼華。但命運卻無情地把陳萼華留在殘酷的荒原。那個時代,對她來說,不是綠洲,沒有奇花異草;她生在書香門第,但沒有過那種本該文明的“待遇”。她像一個小傭人,從來沒有坐到桌旁和大人一起吃過飯。她總是含著眼淚,躲在遠遠的角落裡,羨慕地望著繼母和父親,親昵地逗著咿呀學語的妹妹,兩人競相抱妹妹、親妹妹。年節時分,妹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家裡人上上下下稱作“美麗的洋娃娃”,只有善良的保姆王媽媽,才能給她些微的同情與溫暖。

  到了長大成人,陳萼華喜歡上一個愛唱山歌的小伙子,她每天傍晚,都要靠在門邊,聽著遠方傳來的歌聲:“桃葉桃葉兒心改變;杏葉杏葉兒想團圓;竹葉兒尖,相思害的實可嘆;藤葉兒牽牽連連割不斷;茶葉兒清香流落在那邊;荷葉兒說藕斷藕斷絲不連;荷葉兒說藕斷藕斷絲不連。”

  可是,父親卻將她嫁給了一個陌生的男子,他雖然儀表堂堂,英武不凡,是個帥氣的海軍軍官,卻不是自己心愛的男人。

  對於父親的選擇,陳萼華並沒有異議,婚後兩人的感情也不錯,雖然說不上是舉案齊眉,但相敬如賓也還是有的。陳萼華溫文有禮,在文家這個大家庭裡邊也很知道進退,慢慢地,陳萼華也漸漸明白了丈夫對自己的感情,她也逐漸忘記了會唱山歌的小伙子,將心放在了丈夫身上。

  “出嫁從夫,”陳萼華想到,“既然古人都這麼說,不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掃把扛著走,人生可不就是這個樣?

  可命運卻偏偏同陳萼華過不去。

  自從文璧離開之後,都快要一年了,一點兒音信都沒有。反而是左鄰右舍傳來了許多不幸的消息。

  自從大清建水師以來,這個南方的小城就為水師提供了不少海軍軍官,陳萼華的鄰居,多半也是文璧在水師中的同僚。

  自打過了甲午年七月,壞消息就一個接著一個,敗仗啦、徵發啦,最讓人難以承受的,是親人的死訊,陳萼華親眼目睹半條街的鄰居都掛上了招魂幡,痛悼在海戰中喪生的親人,整個小城一片哭聲。

  聽見這些哭聲,陳萼華的心中也是沉甸甸地,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也是水師軍官,也參加了那一場殘酷的海戰,卻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歸來。

  如果丈夫死去了,那自己還能活下去嗎?

  陳萼華想起了自古以來烈女的事跡,也悄悄為自己準備了阿芙蓉。阿芙蓉就是罌粟,是一種美得讓人無法抗拒的花兒,可是阿芙蓉的汁液作為毒品遠比它作為美麗的鮮花來得聲名遠揚。

  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裡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並且考證說,據《大明會典》,鴉片是暹羅和爪哇的進貢品,梅毒更是舶來的洋貨,叔本華早就說過,近代歐洲文明的特點,第一是楊梅瘡,所謂文明即梅毒。兩樣東西雖然流毒無窮,卻也不能一概抹殺,起碼鴉片可以給詩人提供靈感,梅毒據說也能刺激天才。

  鴉片舊時寫作阿片,乃是opium的音譯,所以頗令有名物考證癖的學究頭痛而不詳名義。該片又叫做阿芙蓉,這卻給了酸學究有案可稽的機會,故云:阿,方言稱我也;芙蓉則以其花色似芙蓉也。俺家芙蓉,聽起來和咱媳婦意思差不許多,很有親切感。不能說這考據沒有道理,卻不免站錯了立場,怎麼說,這阿芙蓉和楊梅瘡,都是打了殖民主義烙印的賤貨。

  李時珍大爺具體描述過收攏這洋媳婦的方法,當罌粟結青苞時,午後以大針刺穿外邊的包皮,如此三五處,明天早上,就會有津液滲出,刮下收入瓷瓶,陰乾備用。成品的咱媳婦,是棕或黑色的干膏塊,散發出獨異的臭味。

  不過,此物也並非全無是處。除了鎮痛止瀉止咳外,用俺芙蓉和粳米飯搗制的一粒金丹,號稱是包治百病,具體的辨證,主要依靠服藥時派送的湯水,譬如熱酒送下治風癱,阿膠湯下治久嗽,黃連湯下治赤痢,燈心湯下治臍下痛,續斷湯下治血崩……

  除此之外,阿芙蓉也可以用來自殺。

  陳萼華無意之中選擇了與自己丈夫的上司丁汝昌同樣的死法,雖則後者的殉國在有文字的歷史上要顯得轟轟烈烈的多。

  但歷史永遠也不止是文字記錄的那一點東西,譬如陳萼華的死,對整個歷史來講,連死水中一點點的微瀾都算不上,可對文璧來說,卻相當於整個世界的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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