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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我想停一會兒,喘喘氣。少爺這句話,表明他在剛才爬樓梯過程中已經感到累了,少爺身邊還算有人攙扶著,不然登一個樓梯真會使他累趴下的。洪梨聽了少爺的話,扶著他歇息,想起以前在床上少爺跟自己在一起,也經常會說,讓我停一停,喘口氣。疲態,男人的疲憊之態。對於洪梨來說這是往日幸福無比的時光。歇歇,歇歇,急促喘氣,緩慢呼吸,或者不停咳嗽,女人要耐心等著。一個房間連著一個房間,走走看看,這座樓連下帶上一共兩層,房間不少,是座占了很多地方的樓房。自這次登樓,察看樓上所有房間以後,花尚和莫名其妙有了一種自我滿足的感覺。後來在少爺身上又出現了這樣一個舉動:他把一塊從院子裡揀到的生鏽鐵皮拿在手裡,隔幾分鐘把鐵皮放到鼻子下聞聞,幾分鐘一聞,嘴裡還嘀咕說,像貓。洪梨問他,像什麼?少爺說,像貓。鐵皮被放在窗戶邊,既能曬到太陽,又能淋著雨,少爺說它像貓。對於這一說法,少爺一直沒作出解釋,也沒改過口。一天洪梨低頭在窗戶邊聞了聞鐵片氣味,接著在心裡說,像個屁貓。鐵皮像貓,在鐵鏽味里夾雜著濃烈的家貓氣味。不聞了,以後若再見到少爺手裡拿著鐵皮,洪梨定會將鐵皮奪走,把鐵皮扔掉,實在不行,就把鐵皮交給奶,讓奶把這片連風都吹得動的薄鐵皮銷毀掉。是消損掉。不,是銷毀掉。但也是消損掉。洪梨往後一縮身子,文字上的不同說法使她重新凝神看了一眼放著鐵片的窗台。“退縮與後退有什麼不同,我正在退縮,而窗戶正在被銷毀,窗戶又怎麼能被銷毀,銷毀與退縮有什麼區別。”洪梨一邊看著窗戶,一邊又從窗玻璃反映中看到自己看東西的眼睛像被人扔在河岸上的某條死魚眼睛那樣發白。不聞了,以後不光是不聞與自己無關的那些氣味,也不參與進去,和人爭論像這個像那個,什麼少爺不少爺的,現在都是在放屁。傻丫頭這些想法好像驚擾了小尚子,他故意把雙腳並擾,嘴裡舌頭被擠壓得很紅,紅舌頭從微微放開的牙齒間露出來,得、得、得,小尚子吃力地朝傻丫頭喊著。他今天下面穿著一條格子呢褲子,是新從街上買的,買的人沒量好尺寸,褲腿短了點,本來褲管就肥,整條褲子穿在小尚子身上,給下面造成的形象就像兩隻被割下的水牛腿,而且牛腿皮肉往上縮走數寸,兩根腿上細骨頭尖尖地從肉裡面戳出來——小尚子兩隻腳從褲子裡伸出來,穩穩紮入地底下。洪梨不理他。小尚子換了笑臉看她,試圖以此來取悅這個女人。他用一隻手在地上摸,快速直起身,往後移半步,接著再伸手往地上摸,往後移半步,一直到屁股碰著身後的牆壁,“你說我現在還能退嗎,”說著,理理頭髮,“我得了重病,死了也是話該的。”是這樣的。怎麼會不是這樣的呢?院子裡每一個知情者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等頭腦從白天的喧囂聲中醒過來,都會想起少爺的病情。花尚和有一天把鐵片帶到了汽車裡,他對鐵片上的鏽味聞了沒多一會兒,就轉過頭來,臉上帶著極度興奮的表情,對坐在方向盤前的洪梨吩咐說:開車,出門去看看。恰好在同一時刻,簡氏也坐在自己臥房中,在打開的日記本上寫下了:“苦人兒會從生命荒漠中走出來嗎?”這一行字。是這樣的,是應該用如此低沉乏力、無光彩的語調來表達母親對病兒的擔憂。好不好,坐在洪梨身邊,輕輕呼吸,有規律地眨動眼皮子,看著黑色轎車從人流擁擠、店鋪密集的鬧市區駛過,好不好,少爺坐在女駕駛員旁邊,不斷以虛心詢問的口氣對女駕駛員說:好不好?“沒別的了?”沒別的了,我只是想徵求你的意見。帶著你的鐵片,帶著你的假想貓,開車出城,是不是。我只是問你,這樣做行不行。汽車眼看就要駛入郊區,因為從汽車前窗看,街上行人變得越來越稀少,而透過汽車後窗,可以看到一陣陣被驚起的乾燥塵土越聚越濃,越揚越高。是這麼回事。汽車的車頭突然向上翹起。已經出城了,路面狀況變得非常糟糕。車頭往上翹起,突然又向下沉落,像一艘在風浪中航行的船。車身在路面之上不停顛簸起伏……鐵鎖壞了,要麼就是鐵鎖被人拆得散了骨架,於是從鎖上滑落下這片薄薄的鐵板,汽車由一個的年輕女人來駕駛,在車上乘坐著車主人,但主人有時要聽命於被雇的女駕駛員。他倆曾經通過奸,即使是在車上,就是眼前這部在風沙中疾馳的汽車,即使在車上他倆也幹過那事兒。他們是姦夫淫 婦,可現在姦夫早已忘記了怎樣去操使生殖器,以使雙方獲得快樂,姦夫已患重病,他這會兒坐在車上,兩隻手顛來倒去玩弄一塊小鐵片……還應該有其它部件,鎖是由多個部件組成的,是這樣,對嗎?汽車在路上飛馳,在汽車左側前方,在那裡的空氣中好像突然增加了很多水分,這些水分從底下一面巨鏡中蒸發出來,升入空中,水分顏色有點渾,像被太陽曬乾的一層麵粉。女司機放慢車速……是湖,少爺你看,那邊水霧瀰漫,底下有一個湖……少爺抬起頭,望了望汽車外左前方,然後不解地搖搖頭,把手握成拳,隱埋在胸前衣服里,說,那兒深灰色一條是什麼東西,這麼老長,是什麼東西,是田埂?還是一條公路的路基?洪梨想停車,想讓少爺同自己一起走出汽車,到那條深灰色的建築物上去走走看看,讓少爺親眼辨認一下躺在自己腳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是湖堤,少爺,湖就在堤下面,水霧就是從堤外面的湖上升騰起來的。汽車又往前開了一段,四周圍空氣變得極度濕潤,在車尾跟隨汽車跑動的再也不是原先飛揚的塵土,而是像澡堂里蒸氣一樣的白色氣體,這股氣體被外力帶動,在離車尾不遠的地方向著氣流中心分批滾卷進去,在那個中心位置裡面一定存在著一個無底之洞,其間形成的對外吸引力也一定巨大無比,而此時汽車真如同是從浴室中鑽出來,車身上到處都有細細的水珠掛著。近一點看,公路兩旁行人會把懸掛在轎車上的水珠看成水球,成批的水球在汽車上滾來滾去,不知疲倦,也沒乏味的時候。從遠處看,比如有位漁民光著腳站在船上,他看見汽車帶動濃霧離開湖堤,躍上公路,並且在細黑髮亮的公路上變成一條遊動的霧龍。是霧蟲,因為它的尾巴不夠粗長。這條龍或蟲總是在公路上跑,弄得霧氣沖天。揉麵粉的師傅經常會在大團濕麵粉中用雙拳撐一個洞眼出來,隨著師傅雙拳擠壓,洞口越來越大,手上力量重一點,手能進到洞的底部……可你已經是個病人了,已沒有體力去揉弄女司機這團麵粉了,不然像今天這種出外郊遊的日子……只要換了地方,只要是來到一個新地方、一個新場所,總能對雙方造成一定刺激,引發興奮,可他已經得了重病,已是個病人,不然的話,像揉女人麵粉這種事……現在兩人只能老老實實在公路上駕車飛奔,相互作伴,穿越湖畔地區。遠處湖面上的漁民站在小船甲板上,聚精會神,但仍然顯得沒有思想,漁夫一邊撐船,控制好船的走向,一邊遠遠看著岸上不多幾輛汽車在公路上迎面行駛,或在湖堤轉彎處消失。這時坐在車上沒事可乾的少爺突然朝豆腐女說了一句:“同意嗎?”什麼。“停車,下去走走,要麼就坐在車裡看湖上風景。”你不正看著窗外景兒嗎。“那就開慢點,開慢點。最好把車停了,停在一個地方,呆上一會兒,再把車開走。”汽車靠向公路一邊,揀了一處視角好的地方停下來。病人心境安靜,他望著在濃霧中蜿蜒的這條沙土公路和在霧裡顯得外貌平整且活力四射的寬闊湖面,慢慢地,好像忘了身邊還坐著一個人。假裝。假裝出來的湖泊。假裝出來的郊外景致。湖風滯留在湖水之上。潮濕的公路正在一陣陣喘氣,公路不像在休息,它正在湖邊與霧爭搶空氣。這不是正常的呼吸,正常的呼吸和正確的呼吸方法不是這樣的。豆腐女卻表現正常,她身體健康,著眼於現實生活。豆腐女仍在耐心等待,她已經等了好長一段時間了。手指。在濕麵粉中鑽出洞眼。腦子裡到處都是鑽麵粉洞眼的手指。有些指頭從洞裡退出來,指尖粘滿白麵粉,在僅有的空間內像蛇蟲一樣搖頭擺軀狂舞。豆腐女需要吃手指,一次十根這種帶麵粉的手指她也能吃掉。她需要在軀體上被手指頂撞出一個麵粉細眼來。受潮的,用濕麵粉圍繞起來。手指觸到了洞眼底部。不是在家裡窗台上放著的、或現在被少爺帶進汽車裡來的鐵片像貓,而是麵粉像貓,像貓。整團麵粉向周圍空間擴張,麵粉中的水分越擠壓越多。空間太小,空氣中充滿異樣氣味,褲子繃緊,剛脫離揉麵粉工作的幾根手指在有限時間內像采蜜歸來的蜂蟲跳起了狂亂的空中舞蹈。可病少爺並無任何反應,他只關心再過一會兒,這附近一片區域可能會遭到暴雨襲擊。他隔著罩滿水氣的車窗向遠處望著,覺得在遠方湖面上一場暴雨已經形成,暴雨雲向下拖著黑尾巴掃過湖面,已經與洶湧起伏的湖水融合成一體。但最後還是洪梨眼尖,她對少爺解釋說,湖上和岸上一樣,既無暴雨光臨,也無濃霧形成,只是沿湖一帶空氣濕度大,原來我們一開始就誤解了,她還對少爺說,要相信開車人的眼力,司機的眼力是最好的,否則會出車禍。事物的表現形式都被我揉皺了。我本想使任何事物——不管是它們的外在形式或實質內容——都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既符合世間普遍規律,又符合世間某些特殊規律。矛盾。矛盾存在。矛盾又不可能存在。矛盾的存在和矛盾的不存在,即矛盾變化和矛盾在短時間內不發生變化,這些現象……它們已是我此時大腦思維的天然敵手和有價值的益友。光滑,出現了束束彩光。不能把寫有結局的一塊牌子高高懸掛在城頭堞樓上,因為這樣做會使事情過於簡單、過於明朗。頭腦中想著矛盾的無數種類,嘴巴吮吸著一瓶甜甜的蜜液,我變得十分懶惰,所有矛盾開始崩潰,那瓶蜜液使我和存在於我頭腦中的矛盾都很合時宜地露出了善良溫和的本性。矛盾崩潰以後,夢想便成了唯一的空間占領者。夢離開桌面跳起來,一下,兩下,多次跳躍,夢碰到了屋頂某根橫樑,此夢長得真的有點像一個身體肥胖的傢伙,這個胖傢伙碰了一下木樑,再從木樑上彈落下來,坐著,身上肥肉便鋪滿了梁下的地面。感覺頭暈,頭暈……下面身子就跌倒了,這種現象以前有過,現在仍在繼續,而且有逐步加重的趨勢,這使人感到十分慌張和悲痛。不是悲傷,而是悲痛。不是讓人感覺心情沉重,而是心情悲痛。有一點。是有這麼一點點。頭暈,整個身體就已經倒伏在屋裡某個地方了,比如身體倒在離床不遠的地方,比如倒在書桌上,而屁股仍跟沒暈倒時一樣,坐在那把老舊的椅子裡。天神們開始往中心地帶聚攏過來,他們進入暈倒的人的夢中是為了做什麼事情?像是要在此地召開一個會議。天上神仙分許多種,分許多門派,此時他們卻不分彼此取長補短像天空中雪花紛飛往某個地點匯集。還是有強烈、難忍的頭暈感覺。神仙大會將要召開。天神們坐下身子,靜靜做起了眼保健操,他們在替眼睛提供衛生服務,他們要求今後從眼球射出的光芒比往日更加清亮有力,暈倒的老婦人也被要求在病態的瞌睡中保護好自己的臉部器官。奶在自己房間裡經歷了一場恐怖,等她慢慢從恐怖中甦醒過來,在她跌倒的地方已站滿了一圈人,奶抬頭看見身邊有這麼多人正睜大眼俯視自己,好像在等待自己給他們一個答案……她頭暈哪,語言,她想到要用口中語言向現場眾人介紹夢中狀況。多用途,多樣式,一雙雙鞋子都比昨天大了幾個尺碼,增大了尺碼的鞋子是停泊在湖面上的船隻,但這些船並不準備在風浪中變動各自停靠的位置。頭暈摔倒是簡氏做夢的起因,也是我為此深感悲痛的起因,理想主義正在大放光彩,而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在這兒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簡氏的親生兒子花尚和。等人把簡氏從地上攙扶起來,並讓她平躺在床上,小尚子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情:我一個得了重病的人沒暈倒,奶沒病沒災的,只是年歲大了點,怎麼就會先於我出現這類嚴重症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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