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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團防局伙房,伙夫已經燒好薑湯、熱水,燃上炭火。飯菜亦已做好,正熱在鍋中。

  張光文親為張雲卿鬆綁,拿出乾淨衣褲請他換上。張雲卿不知張光文是何用意,直至傳令兵送來熱騰騰的菜餚、好酒,才忍不住問道:“張光文,有什麼話難道非要等到後面才說?”

  張光文笑道:“實不相瞞,光文並無甚話要說,就為一事??想請你喝幾杯。因擔心你不肯賞臉,才用這種方式,還望多多諒解。”

  張雲卿冷笑,欲說幾句帶刺的話,見兩名丘八引來一老者,張雲卿一眼認出,那是他小時候的東家張光火。

  “火老爺,別來無恙?”張雲卿先打招呼。

  “托福托福,馬馬虎虎過得去。”張光火作揖,撩起長衫,在張雲卿的對面坐下。

  這是一棟瓦木結構的老房子,大約從清乾隆年間,就一直是地方武裝的居所,雖然老舊,但質量上乘,柱子是櫸樹的,壁板是樟木,房裡所有家具都系百年的紅木精製而成。整個木屋,不見一個蟲孔,沒一處被白蟻損壞。

  屋內燃著兩盆紅紅的炭火,仨人幾杯酒落肚,心裡暖和,寒意全消。張光火率先為張雲卿斟滿一杯,又為自己斟上,起身舉杯:“順路,今晚這裡並無外人,都是一家人,這是我們第一次喝酒,來日方長,我先敬你一杯!”仰脖一飲而盡。

  張雲卿望著張光火,又望著桌上的菜餚,拿起杯,並沒有喝。因為,他已淚流滿面。

  張光文是見過世面的人,忙遞過一塊手絹,說:“外面天寒地凍,興許是受涼了,我也有流淚流鼻涕的習慣。”

  張雲卿沒有接手絹,長嘆一聲,把酒杯放下說:“我自小孤苦伶仃,命賤如狗,從來沒有嬌貴過,莫說在九十月間受一夜雨淋,就算是寒冬臘月在冰天雪地光身過一夜也不會傷風感冒。我流的是淚。”

  “哦,莫非順路想起什麼傷心事?”張光火掏出手絹抹抹鬍子。

  “不是,”張雲卿搖搖頭,“應該是高興而流淚。火老爺,還有光文,兩位是何等富貴之人。當初,你們穿綾著緞。吃山珍海味,出門騎馬坐轎;而我,起五更,睡半夜,吃的是豬狗食,受的是窩囊氣。有時牛吃了別人的莊稼,回來要挨餓。記得有一天,為了吃飽飯,我早早趕牛回家,火老爺打了我一頓,還不准我吃飯。挨打不要緊,挺一挺也就過去了,飢餓難熬呵!那一夜,我睡在草窩裡翻來覆去睡不著,連陪伴我的跳蚤、虱子、臭蟲都餓得受不住,群起而攻擊我。到了後半夜,我實在頂不住,爬起來去你家的馬廄里掏出幾捧米糠,就著井水,吃下去了。事後,屙不出屎,沒有人問我,我自己拿木棍往肛門裡掏,掏得出了血……那時候,我就幻想,如果什麼時候能過上你們那樣的日子,哪怕只活幾個月,死了也會閉眼。可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怎麼可以過上那樣的日子?”張雲卿說到這裡,把酒喝下,“沒想到,今天居然可以與你們平起平坐,同飲一壺酒,同吃一桌菜,我能不高興得流淚嗎?”

  張光文默然不語,張光火則面露尷尬。

  “從這件事中我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張雲卿用手拭去淚說,“賴活不如好死,人只要不怕死,什麼都可以得到。窮可變富,丑可擁有美女,弱可以變強……我常常教導我的弟兄:人橫豎一死,與其可憐兮兮地活,不如轟轟烈烈地死。人本來是平等的,那些富人若不是發的橫財,就是為官時搜刮來的民脂民膏,搶他們,上合天理,下符民心。比如火老爺你,很早前,你的祖人和我的祖人同是貧苦出身,若不是天上掉下的十幾擔鴉片,你們能有今天?所以,慕雲搶了你家,一點也不傷天害理。”

  “都是過去的事了。”張光火吶吶道,“不要再提,不要再提。”

  張光文趁張雲卿夾菜之際,開腔道:“順路剛才說了很多,都很有道理。”

  “是的,”張雲卿打斷道,“道理這個東西是說不清楚的。皇帝法規也是道理,強盜收取買路錢也是道理。只要誰掌握了刀把子,他的所有欲望都是道,都是理。掌不到刀把,就只有死的道理。”

  “說得很對。”張光文說,“我家靠橫財起家,順路靠扛槍擁有今日,我從來就不認為自己高尚。事實上,無論為官為匪,都是靠魚肉人民度日。所不同的是,為官光明正大吃人,為匪在暗處吃人,形式不同,並無本質之區別。我不說‘一筆難寫兩個張字’,你也不會信這一套。我只想說,你我同一塊地皮上混飯吃,且勢均力敵,只希望今後互不侵擾,免遭兩敗俱傷。這就是我今晚特意請你來喝酒的目的。”

  “什麼‘勢均力敵’!光文太抬舉我了。”張雲卿冷笑道,“如果你僅怕我侵擾,今晚殺了我,就可一了百了。”

  張光文點頭道:“我能殺你的機會不僅僅只有今天,早在你派人去廣西購槍未歸時,你的內部異常空虛,那時我就有足夠的兵力把你及你部下全部收拾乾淨。”

  “那你為什麼不那樣干?”張雲卿瞪望著他。

  “因為在武岡綠林中,像你這樣出色的沒有第二個,時候一到一定能成氣候。實不相瞞,我也不會僅僅滿足於當一個團防局總兵。一旦我走出縣門、省門,那時我若收編你,難道你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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