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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於不滿意城裡人,這就在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莊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㈦,只有假洋鬼子能夠叉 麻醬 ,城裡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麼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裡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裡,也就立刻是 小鬼見閻王 。這一節,聽的人都赧然了。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麼? 阿Q說, 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 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面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著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並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別的人也一樣。

  阿Q這時在未莊人眼睛裡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麼語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這阿Q的大名忽又傳遍了未莊的閨中。雖然未莊只有錢趙兩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淺閨,但閨中究竟是閨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異。女人們見面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裡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只化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紅洋紗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錢九二串㈧。於是伊們都眼巴巴的想見阿Q,缺綢裙的想問他買綢裙,要洋紗衫的想問他買洋紗衫,不但見了不逃避,有時阿Q已經走過了,也還要追上去叫住他,問道:

  阿Q,你還有綢裙麼?沒有?紗衫也要的,有罷?

  後來這終於從淺閨傳進深閨里去了。因為鄒七嫂得意之餘,將伊的綢裙請趙太太去鑑賞,趙太太又告訴了趙太爺而且著實恭維了一番。趙太爺便在晚飯桌上,和秀才大爺討論,以為阿Q實在有些古怪,我們門窗應該小心些;但他的東西,不知道可還有什麼可買,也許有點好東西罷。加以趙太太也正想買一件價廉物美的皮背心。於是家族決議,便托鄒七嫂即刻去尋阿Q,而且為此新辟了第三種的例外:這晚上也姑且特準點油燈。

  油燈幹了不少了,阿Q還不到。趙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著呵欠,或恨阿Q太飄忽,或怨鄒七嫂不上緊。趙太太還怕他因為春天的條件不敢來,而趙太爺以為不足慮:因為這是 我 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趙太爺有見識,阿Q終於跟著鄒七嫂進來了。

  他只說沒有沒有,我說你自己當面說去,他還要說,我說…… 鄒七嫂氣喘吁吁的走著說。

  太爺! 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聲,在檐下站住了。

  阿Q,聽說你在外面發財, 趙太爺踱開去,眼睛打量著他的全身,一面說。 那很好,那很好的。這個,……聽說你有些舊東西,……可以都拿來看一看,……這也並不是別的,因為我倒要……

  我對鄒七嫂說過了。都完了。

  完了? 趙太爺不覺失聲的說, 那裡會完得這樣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來不多。他們買了些,……

  總該還有一點罷。

  現在,只剩了一張門幕了。

  就拿門幕來看看罷。 趙太太慌忙說。

  那麼,明天拿來就是, 趙太爺卻不甚熱心了。 阿Q,你以後有什麼東西的時候,你儘先送來給我們看,……

  價錢決不會比別家出得少! 秀才說。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臉,看他感動了沒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 趙太太說。

  阿Q雖然答應著,卻懶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這使趙太爺很失望,氣憤而且擔心,至於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對於阿Q的態度也很不平,於是說,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許他住在未莊。但趙太爺以為不然,說這也怕要結怨,況且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 老鷹不吃窩下食 ,本村倒不必擔心的;只要自己夜裡警醒點就是了。秀才聽了這 庭訓 ㈨,非常之以為然,便即刻撤消了驅逐阿Q的提議,而且叮囑鄒七嫂,請伊千萬不要向人提起這一段話。

  但第二日,鄒七嫂便將那藍裙去染了皂,又將阿Q可疑之點傳揚出去了,可是確沒有提起秀才要驅逐他這一節。然而這已經於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尋上門了,取了他的門幕去,阿Q說是趙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還並且要議定每月的孝敬錢。其次,是村人對於他的敬畏忽而變相了,雖然還不敢來放肆,卻很有遠避的神情,而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來 嚓 的時候又不同,頗混著 敬而遠之 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閒人們卻還要尋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細。阿Q也並不諱飾,傲然的說出他的經驗來。從此他們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小腳色,不但不能上牆,並且不能進洞,只站在洞外接東西。有一夜,他剛才接到一個包,正手再進去,不一會,只聽得裡面大嚷起來,他便趕緊跑,連夜爬出城,逃回未莊來了,從此不敢再去做。然而這故事卻於阿Q更不利,村人對於阿Q的 敬而遠之 者,本因為怕結怨,誰料他不過是一個不敢再偷的偷兒呢?這實在是 斯亦不足畏也矣 ㈩。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⒈)——即阿Q將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隻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音 需 ,字形以 戊 替 魅 之 末 】中盪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將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便將大不安載給了未莊,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復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 共患難 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為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言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 轉折親 。趙太爺肚裡一輪,覺得於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將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於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⒉)。

  阿Q的耳朵里,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裡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 深惡而痛絕之 的。殊不料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於是他未免也有些 神往 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 阿Q想, 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麼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得得,鏘鏘!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悔不該,呀呀呀……得得,鏘鏘,得,鏘令鏘!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 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鏘鏘, 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 老 字聯結起來,以為是一句別的話,與己無干,只是唱。 得,鏘,鏘令鏘,鏘!

  老Q。

  悔不該……

  阿Q! 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 什麼?

  老Q,……現在…… 趙太爺卻又沒有話, 現在……發財麼?

  發財?自然。要什麼就是什麼……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 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 阿Q說著自去了。

  大家都憮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搭連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經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點過的四兩燭和一個樹燭台,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裡。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

  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

  這時未莊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麼?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裡,——可惜腳太大。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只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著他張開的嘴。

  荷荷! 阿Q忽而大叫起來,抬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著,想不起什麼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隻狗在裡面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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