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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高興,說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對孩子們下了戒嚴令,從此不許再去捉。我的母親也很喜歡他們家族的繁榮,還說待生下來的離了辱,也要去討兩匹來養在自己的窗外面。

  他們從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時也出來吃些食,後來不見了,可不知道他們是預先運糧存在裡面呢還是竟不吃。過了十多天,三太太對我說,那兩匹又出來了,大約小兔是生下來又都死掉了,因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卻並不見有進去哺養孩子的形跡。伊言語之間頗氣憤,然而也沒有法。

  有一天,太陽很溫暖,也沒有風,樹葉都不動,我忽聽得許多人在那裡笑,尋聲看時,卻見許多人都靠著三太太的後窗看:原來有一個小兔,在院子裡跳躍了。這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能用後腳一彈地,迸跳起來了。孩子們爭著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便縮回去了,那該是他的弟弟罷。

  那小的也撿些糙葉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許他,往往夾口的搶去了,而自己並不吃。孩子們笑得響,那小的終於吃驚了,便跳著鑽進洞裡去;大的也跟到洞門口,用前腳推著他的孩子的脊樑,推進之後,又爬開泥土來封了洞。

  從此小院子裡更熱鬧,窗口也時時有人窺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見了那小的和大的。這時是連日的陰天,三太太又慮到遭了那大黑貓的毒手的事去。我說不然,那是天氣冷,當然都躲著,太陽一出,一定出來的。

  太陽出來了,他們卻都不見。於是大家就忘卻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裡餵他們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進窗後的小院子去,忽然在牆角發見了一個別的洞,再看舊洞口,卻依稀的還見有許多爪痕。這爪痕倘說是大兔的,爪該不會有這樣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牆上的大黑貓去了,伊於是也就不能不定下發掘的決心了。伊終於出來取了鋤子,一路掘下去,雖然疑心,卻也希望著意外的見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卻只見一堆爛糙夾些兔毛,怕還是臨□【音"入",字形上"糙頭"下"辱";糙墊】時候所鋪的罷,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沒有什麼雪白的小兔的蹤跡,以及他那隻一探頭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氣憤和失望和淒涼,使伊不能不再掘那牆角上的新洞了。一動手,那大的兩匹便先竄出洞外面。伊以為他們搬了家了,很高興,然而仍然掘,待見底,那裡面也鋪著糙葉和兔毛,而上面卻睡著七個很小的兔,遍身肉紅色,細看時,眼睛全都沒有開。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預料果不錯。伊為預防危險起見,便將七個小的都裝在木箱中,搬進自己的房裡,又將大的也捺進箱裡面,勒令伊去哺辱。

  三太太從此不但深恨黑貓,而且頗不以大兔為然了。據說當初那兩個被害之先,死掉的該還有,因為他們生一回,決不至於只兩個,但為了哺辱不勻,不能爭食的就先死了。這大概也不錯的,現在七個之中,就有兩個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閒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的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准有多少。

  母親對我說,那樣麻煩的養兔法,伊歷來連聽也未曾聽到過,恐怕是可以收入《無雙譜》⑶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

  但自此之後,我總覺得淒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並S也不叫一聲。我於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裡,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於鷹吻的了,上午長班⑷來一打掃,便什麼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裡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麼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裡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於其間,而別人並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麼,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了,毀得太濫了。

  嗥的一聲,又是兩條貓在窗外打起架來。

  "迅兒!你又在那裡打貓了?"

  "不,他們自己咬。他那裡會給我打呢。"

  我的母親是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現在大約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麼辣手,便起來探問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卻的確算一個貓敵。我曾經害過貓,平時也常打貓,尤其是在他們配合的時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並非因為他們配合,是因為他們嚷,嚷到使我睡不著,我以為配合是不必這樣大嚷而特嚷的。

  況且黑貓害了小兔,我更是"師出有名"的了。我覺得母親實在太修善,於是不由的就說出模稜的近乎不以為然的答話來。

  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

  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牆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於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裡的一瓶青酸鉀⑸。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報副刊》。

  ⑵廟會:又稱"廟市",舊時在節日或規定的日子,設在寺廟或其附近的集市。

  ⑶《無雙譜》:清代金古良編繪,內收從漢到宋四十個行為獨特人物的畫像,並各附一詩。這裡借用來形容獨一無二。

  ⑷長班:舊時官員的隨身僕人,也用以稱一般的"聽差"。

  ⑸青酸鉀:即氰酸鉀,一種劇毒的化學品。

  一件小事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裡,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裡,都不留什麼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颳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係,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淨,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髮,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於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斗,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麼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你怎麼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里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僱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裡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車夫麼?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⑵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周年紀念增刊》。

  ⑵"子曰詩云":"子曰"即"夫子說";"詩云"即"《詩經》上說"。泛指儒家古籍。這裡指舊時學塾的初級讀物。

  ⑶據報刊發表的年月及《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鴨的喜劇

  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⑵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後不久,便向我訴苦說: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這應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⑶,只以為很是嚷嚷罷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

  我可是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老於北京的人說,地氣北轉了,這裡在先是沒有這麼和暖。只是我總以為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才去,冬又開始了。

  一日就是這冬末夏初的時候,而且是夜間,我偶而得了閒暇,去訪問愛羅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裡;這時一家的人都睡了覺了,天下很安靜。他獨自靠在自己的臥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黃色的長髮之間微蹙了,是在想他舊遊之地的緬甸,緬甸的夏夜。

  "這樣的夜間,"他說,"在緬甸是遍地是音樂。房裡,糙間,樹上,都有昆蟲吟叫,各種聲音,成為合奏,很神奇。其間時時夾著蛇鳴:嘶嘶!可是也與蟲聲相和協……"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時的情景來。

  我開不得口。這樣奇妙的音樂,我在北京確乎未曾聽到過,所以即使如何愛國,也辯護不得,因為他雖然目無所見,耳朵是沒有聾的。

  "北京卻連蛙鳴也沒有……"他又嘆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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