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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庭堅眼圈一紅,良久方哽咽著道:“……官家,官家必然有他的考量……此非臣下所知……”

  慕容復長嘆一聲,語焉不詳地道:“官家虐我千百遍,我待官家如初戀……”說著,他不禁扶額長笑,那笑聲是如此地憤懣譏嘲又是這般地悲痛失望,教人聽在耳中只覺不寒而慄。

  大夥從未曾見慕容復這般失態,不由面面相覷。不知過了多久,蘇軾方在眾人的慫恿下小步趨前,拽拽慕容復的衣袖,試探著喚道:“明石?”

  對上蘇軾那雙赤誠無垢的雙目,慕容復登時振作精神,用力一捶桌案朗聲道:“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一切都只靠我們自己!師兄,上折請罪罷!帶著老師去杭州,建個蘇堤、再弄個三潭映月,不能因為我,而使這真正造福百姓、千古流芳的東西給毀了!”

  “就這樣?”蘇軾目瞪口呆,“這就完了?”

  “就這樣!”慕容復當下笑道,“剩下的事,自然是有事復官服起勞,老師安心去杭州便是。”他的目光深邃、神色寧定,仿佛能看穿世間一切人心險惡,更能經受住所有的風浪打擊。

  對上這樣一雙眼,蘇軾再無辯駁懷疑的餘地,只不由自主地乖乖點頭。

  卻是黃庭堅還比蘇軾清醒些,當下驚問:“莫非連老師也……”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師兄,這一回你上奏章彈劾劉摯,太皇太后未曾為我們說話。那麼等朔黨對我們清算報復的時候,太皇太后也一定不會發話!”慕容復輕聲道。

  “這!這如何是好?”黃庭堅瞬間一驚,他曾與慕容復有諸多意見不合。然而經過這件事,他竟也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對慕容復的判斷深信不疑。

  “不,這很好……”慕容復的神色卻是萬般篤定,只見他負著雙手傲然道。“原本我們只是在等著果子成熟,現在卻可以想辦法催熟它。師兄放心,不過是些浮財罷了,師弟也沒有什麼捨不得的。有些事,本來就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劉摯剛愎自用心胸狹窄,太皇太后礙於朔黨勢大默認他對蜀黨報復,但以他的性格必然會蹬鼻子上臉將報復立威這件事給玩脫了。更何況,就算他沒有玩脫,慕容復也不介意“幫”他玩脫!

  劉摯專權一事,黃庭堅本打算在《汴京時報》上披露,是慕容復死卡著印刷這一關,又幾番與他分析朝堂的情況,言道太皇太后定不願再見風波,黃庭堅這才不情不願地作罷。然而小皇帝卻私下召見黃庭堅,言道太皇太后對劉摯極度不滿,要黃庭堅出面彈劾,而他本人也一定會在朝堂上幫他說話。黃庭堅自覺深受官家信任,這才信心滿滿地上了彈劾奏章。卻是萬萬沒有想到,小皇帝竟然這樣欺騙他!這樣毫不在意地將他與整個蜀黨置於險地!原本大家因自己的事已是六神無主,可慕容復一來,三言兩語便安撫了大家的情緒,穩定了局勢。見到他這樣的豪情、氣魄、擔當,黃庭堅心中更是況味莫名,不知不覺竟在心底隱隱浮起一個念頭:若是官家也是如師弟一般光明磊落敢於擔當之人……想到這,黃庭堅瞬間驚醒,背上沁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日,正是慕容復當值。慕容復為小皇帝講解完當天的功課,正要起身請辭。小皇帝卻忽然道:“黃魯直今日上了奏章請求外放,朕看祖母多半會答應。”

  慕容復神色不變,只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多謝官家,微臣回去也可安師兄之心。”

  “朕知道,黃魯直是個忠臣!”小皇帝卻仍意猶未盡,意味深長地道。“只是這天下之大,朕不能只考慮黃魯直一人。如今朔黨勢大,祖母亦無可奈何,也只好讓你們受些委屈。臣子之間有些意見不合是正常的,可若是倒行逆施觸犯法紀,那就另當別論。慕容卿當知朕向來與你親厚,有什麼事可隨時來告訴朕,朕必會為你做主。”

  “多謝官家,微臣告退。”慕容復又揖了一揖,躬身離去。直至走到殿門口,他忽然止下腳步,低聲道:“官家,昨日之事,師兄回來後未發一言!”說罷,他也不屑回頭看小皇帝是什麼表情,徑直離開。

  黨爭一事,向來是你死我活。黃庭堅吹響了蜀黨與朔黨相爭的號角,卻沒有將朔黨挑落馬下。那麼接下來,便是蜀黨迎來朔黨的全面打擊報復。只在黃庭堅上彈劾奏章的第三天,太皇太后便批准了黃庭堅的外放請求,將他貶為杭州知縣。蘇軾身為黃庭堅的老師,竟也收拾了行裝隨著黃庭堅一同前往杭州赴任。少了蘇軾這個主持人,持續多年的“東坡詩會”不得不全面暫停。可朔黨卻顯然不會因為黃庭堅的離京而滿足,左諫議大夫梁燾、右正言劉安世、監察御史楊康國等朔黨先鋒又數番上疏彈劾蜀黨成員。留在朝堂的蘇轍、胡宗愈、上官均等無一倖免,不是被罵尸位素餐、欺世盜名,就是被罵謠言惑眾、妒忌賢能。其中被彈劾最慘的當屬慕容復,朔黨給出八字評語“蘇門走狗,妄攀龍鳳”,要求太皇太后即刻將他與小皇帝隔離。太皇太后不欲黨爭擴大,只將這些奏章留中不發。然而,彈劾的奏章仍舊如雪片般向太皇太后飛來。蜀黨一系見狀只能紛紛寫了請罪奏章,不再上朝等待調查。當然,由於慕容復早有暗示,這奏章之中雖泣血請罪,卻是絕口不提“辭官”二字。眼見朔黨聲勢十足,太皇太后迫於無奈只得將長期告病在家的左相范純仁給挖了出來,由他出面和稀泥。

  范純仁果然家學淵源深諳政鬥經驗,即刻向朔黨表示:“太皇太后已知爾等忠心,並將即刻著人調查情況。只是這彈劾奏章若無新的罪證舉報,便不必再上以免誤了朝政。”由此,太皇太后的書案終於清靜了下來。

  然而,朝堂上的政鬥剛告一個段落,朝堂外的爭鬥卻剛剛拉開帷幕。元祐五年十月,剛剛走馬上任開封府尹一個月的朔黨骨幹王岩叟便接連簽發三條政令。其一,《汴京時報》風聞言事、詆毀朝臣,責令停刊嚴查;其二,“錦樂坊”傳唱《說岳全傳》涉嫌隱射司馬溫公,實屬不忠不孝,責令即刻關停遣散僱工,涉罪的崑曲名家則拘來問罪;其三,傳喚“錦林樓”老闆前來問罪,嚴禁汴京各大酒樓傳唱《說岳全傳》,並鼓勵百姓舉報。王岩叟新官上任三把火,直將市井娛樂燒了泰半,汴京百姓不由人人自危。

  這崑曲、說書本是娛樂,既然朝廷不喜歡,不聽也就不聽了,不唱也就不唱了,中原百姓向來極好說話。只是千不該萬不該,開封府的差役們又犯了老毛病。去查封《汴京時報》編輯部,便毀壞印刷器具、毆打編輯;去傳“錦林樓”老闆過堂,又吃拿卡要,勒索錦林樓;去“錦樂坊”責令關停,見唱崑曲的姑娘們美貌如花,更動手動腳試圖調戲。大部分姑娘們皆抱成一團,哭得瑟瑟發抖。唯有自《說岳全傳》開唱以來,一直擔當岳飛明媒正娶的夫人、“凌雲公主”一角的向晚秋向大家,著實氣性剛烈不願受辱。當晚巳時,向大家穿一身“凌雲公主”的白色戲服爬上“錦樂坊”的三層樓頂,高喊一聲:“鵬舉,凌雲此生絕不負你!”當即翻身自樓頂一躍而下,肝腦塗地、香消玉殞。

  消息傳到慕容府,慕容復正與諸葛正我一塊喝酒。只見慕容復的面色數變,許久才道:“不是讓你們早一步將人接走麼?”

  那前來傳訊的僕役滿額冷汗,囁嚅著答:“向大家走到半路上發現丟了一支唱戲用的金釵,死活要回去拿,這才……”他見慕容復始終面沉如水,忍不住又補上一句。“這金釵本是岳王爺給凌雲公主的定情之物……”

  慕容復神色一窒,許久方長長一嘆。“知道了,讓海老闆儘快找人頂替向姑娘。”

  那僕役低聲應了聲“是”,隔了許久才又道:“公子爺,演秦檜的常先生喝了啞藥了!”

  “……知道了,也找人頂他!”慕容復一字一頓地道,扶著桌沿的右臂竟不自覺地微微發顫。

  “是!”那僕役又應了一聲,也不用旁人催促便腳不沾地地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坐在慕容復對面的諸葛正我終於出言道:“少了兩個名角,這齣戲還能唱麼?”

  “唱!”慕容復惡狠狠地道,“正該讓太皇太后看看《說岳全傳》如今的模樣!”

  諸葛正我輕輕搖頭,低聲道:“我以為你不會再尋官家。”慕容復找他,乃是希望通過他與小皇帝搭上話,將《說岳全傳》安排在皇家的正旦宴席上表演。以此向太皇太后陳情,述說朔黨的跋扈,扳倒朔黨。

  慕容復搖搖頭,沉聲道:“我知道他在等著我找他……君王既有心愿未了,臣子定當盡忠竭力!”然而他話雖這麼說,語氣卻是極其輕佻。

  諸葛正我幽幽一嘆,勸道:“這一回是官家心急了……”

  “不,他並非心急。而是剛愎、刻薄、短視、自大。”慕容復仍舊搖頭,“身為君王卻不懂體恤臣子,反而將忠於他的臣子視為棋子工具,用時不恤棄亦不可惜。這樣的人,又如何會體恤遠在天邊的百姓?他年紀尚幼本該專心學業,卻自負聰明掀起黨爭從中漁利,此人視手中權力高於一切,誰若有絲毫冒犯便即翻臉無情。我蜀黨上下是他唯一的盟友,可他卻為了自己輕易捨棄,諸葛兄,你可願與這樣的人為伍?諸葛兄,你我都看錯了他!趙煦,絕非明君之相!”

  諸葛正我再答不上話來,這段時日以來朔黨鬧得實在太大,如今深受汴京百姓愛戴的向大家又自盡而亡,劉摯是再也蓋不住了。諸葛正我知道,只要正旦宴席上《說岳全傳》一開場,便是朔黨的末日了。眼見朝局逐漸落入慕容復的掌控之中,諸葛正我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待如何?”

  “我?”慕容復一聲冷笑,閉目道。“我任期將至,自然是求一任外放,然後回朝主政!”

  “回朝主政?”諸葛正我只覺這四個字意味深長,不由暗自心驚。

  “不錯,”慕容復續道,語音飄渺猶如朝陽下的晨霧,將散未散飄忽不定。“諸葛兄,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忠於君王。只是我卻不得不忠於這個天下,所以,有些事諸葛兄大可不必過於憂心!”

  諸葛正我見慕容復把話說得這樣明白亦是一聲長嘆,起身抱拳道:“告辭!”說罷,便乾脆利落地轉身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復緩緩睜開雙目,微蹙著眉頭伸手捂住心口。他好似不勝重負般地彎下腰微咳兩聲,緊接著,身體猛然一僵噴出一口鮮血。慕容復嗆咳兩聲,隨手取出一方絹帕,將濺在桌案上的血跡輕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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