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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庭堅同樣身在官場,自然見過小皇帝,此時見小皇帝居然主動向他施禮,黃庭堅登時嚇了一跳,一時呆愣當場不能反應。

  慕容復便在這時上前解圍道:“師兄,這是咱們數日前方見過面的趙公子,這麼快便忘了?”

  “哪裡,哪裡……”黃庭堅受慕容復一言提醒,終是意識到官家不願露了自己的身份,趕忙深揖一禮。“在下黃魯直,見過趙公子!”

  小皇帝點點頭,又問道:“不知今日的詩會是以何為題?”

  “好教趙公子知道,自去年起,咱們這詩會便改了規矩,乃是一場詩會、一場辯論會,輪流舉辦。今日,正輪著辯論會。”黃庭堅見小皇帝興致勃勃來參與詩會,不免有些汗顏。

  小皇帝聞言不禁詫異地扭頭望了慕容復一眼,須知慕容復建議他來見識這“東坡詩會”的時候可從未提過還有辯論會的事。

  “看來是來得不巧,”慕容復卻對小皇帝的眼神恍若未覺,只笑著向黃庭堅問道。“不知今日的辯論會是以何為題?”

  慕容復此言一出,黃庭堅也忍不住瞪了慕容復一眼,暗自心道:這辯論題還是你自己出的,現在又來問我?然而當著小皇帝的面,他只得老老實實地答道:“今日有三道論題,與會者可任選其一參與辯論。其一,今有一人家貧無力撫養孩兒,將幼子送予他人養育。然數年後,此人長子不幸早夭欲索回幼子,可否?其二,今有一婦人其夫戰死沙場,婦人無奈改嫁。不料數年後戰死的丈夫竟又活著返鄉,問此婦人究竟該屬何人妻?其三,今有一戶富商有嫡庶二子,嫡子懶惰然庶子能幹。父親過世二子分家,庶子堅稱家中財產多半由自己攢下要多分遺產,可否?”

  小皇帝原本對這辯論會並無興趣,只是如今一聽這三道論題十分有趣,倒也跟著活躍起來。只見他沉思片刻,不由搖頭笑道:“這三個論題看似平平,實則皆是情理與律法難容。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這般刁鑽。”

  黃庭堅聽了小皇帝此言,當下笑道:“趙公子所言情理與律法難容實乃切中肯綮。人活一世,若只知律法而不識人情,未免冷酷;可若只知人情而不識律法,亦是愚鈍。”

  “然而律法與人情孰重孰輕卻是掌握在縣官之手。若是遇上個優柔之人,未免好人吃虧;若是遇上個不識人情的酷吏,則人倫情理難存。”慕容復跟著道,“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這等難題若無如何處置的統一標準,只怕小事積成大禍。”

  小皇帝聞言不由啞然失笑,只搖頭嘆道:“慕容先生執拗了。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等人情世故各有因由,如何能一概而論呢?”

  小皇帝如今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能有這般見識黃庭堅已大感快慰。然而慕容復卻顯然猶不滿足,只笑道:“百姓遇著這等難題求縣官為民做主,本是對朝廷的信任。聖天子在堂統率萬民,正該將這些難平的事給平了,如此方能萬民擁戴。趙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小皇帝也好似早已習慣了與慕容復的這般相處,當下笑著嚮慕容復拱手揖道:“還請先生教我。”

  慕容復也不賣關子,當下道:“以律法約束小人,以道義約束君子。至於律法與道義究竟該如何設限,趙公子還應多聽多看多想。”慕容復說罷便將手一引,帶著小皇帝與諸葛正我在人群中安坐了下來。

  待一場辯論會散去,已是兩個時辰之後。小皇帝原是帶著滿腹疑團而來,竟也津津有味地聽完了全場。黃庭堅本是君子不懂攀附,可見著官家如此以民生為重,他心中滿是歡喜,竟不用慕容復提醒又親自將小皇帝給送了出來。

  小皇帝聽蘇軾在最後總結陳詞,將“情”、“理”、“法”三字辯述地清楚深刻,亦覺大有所獲,忍不住嘆道:“學士這般大才,可惜了……”

  黃庭堅知道小皇帝意指蘇軾辭官一事,他本就為此事不平,聽小皇帝一言不由眼圈微紅默然無語。

  好在小皇帝也不用黃庭堅的回應,又意猶未盡地道:“《汴京時報》的社論我也看了,縱然感人至深可卻總覺這些年來《汴京時報》是愈發四平八穩,少了幾分往昔的天然率直。相比之下,卻是《浦城風雨》的文章更為老辣利落。”

  小皇帝此言一出,黃庭堅霎時一驚。尚不知如何應對,慕容復已笑道:“《浦城風雨》固然痛快,可痛快過了也得沉下心來小心處置才是。官家是天下之主,為了一隻老鼠打爛了滿屋的瓷瓶,旁人不心疼,官家卻不能不心疼。”

  然而這話說來,小皇帝卻是有些不以為意。

  黃庭堅見小皇帝神色冷然已然心下一沉,眼見蘇軾前來拜見小皇帝,他急忙上前一步將慕容復扯了下來,低聲嗔道:“你怎麼能讓官家看新黨的報紙?”原來這《浦城風雨》正是章惇指派門生所辦的報紙,而章惇辦的報紙站的自然是新黨的立場,宣揚的也自然是新黨的思想。蘇軾辭官,《汴京時報》只哀嘆朝廷少了一員干將、百姓少了一位好官;《浦城風雨》卻直指此乃黨爭之故,應將參與黨爭之人如數問罪。

  慕容復無可奈何地睨了黃庭堅一眼,回道:“師兄,縱然你是正宮娘娘,你能明目張胆地攔著官家不去睡別的妃子麼?”

  宋時君臣之間向來喜歡以夫妻比擬,比如王荊公當年就曾寫過兩首《明妃曲》給當時在位的宋仁宗,感嘆自己不受仁宗皇帝重用。那字裡行間的幽怨之情正好比美貌的王昭君不得見漢元帝一面竟至遠嫁。然而縱然以夫妻關係比喻君臣關係已是如今約定俗成的規矩,黃庭堅卻也從未聽過這麼粗俗的話語,不由當場一愣。他哪裡知道,更粗俗的話還在後頭。

  只見慕容復又瞥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補上一句:“更何況,如今咱們也不過是個妾!”

  慕容復這個“妾”字落地,黃庭堅即刻萬般羞恥地醒過神來,當下顫巍巍地指著慕容復連聲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慕容復自認已把話說地極為透徹,能明白多少就只看黃庭堅自個的悟性。他搖搖頭不再理會黃庭堅,只管陪著小皇帝一同離開。

  直至送小皇帝回宮,諸葛正我終於尋到機會與慕容復私下說上一句。“密州那邊已傳來消息,趙挺之果然不乾淨。”說到此處,諸葛正我不由抬眸看了慕容復一眼。眼見慕容復神色平靜,他終是忍不住道。“……我總感覺,此事與你脫不了干係!”

  “諸葛兄說笑了,”慕容復卻是正氣凜然,“我又不曾有求於趙挺之,他的事與我何干?”

  “為何當初第一個跳出來彈劾學士的正是趙挺之?”諸葛正我又問。

  慕容復的回答仍舊滴水不漏。“趙挺之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他要彈劾老師自然是為了向朔黨示好。大統領,你該不會懷疑是我指使的罷?我怎會彈劾自己的老師?”

  諸葛正我也知道不可能,只是這其中的巧合實在令他不得不懷疑。只見他皺著眉頭沉默地望住慕容復,而慕容復的面上始終笑意盈盈絕瞧不出半分不妥。不知過了多久,諸葛正我終於氣餒地搖頭,無奈嘆道:“你打算怎麼做?”

  “自然是趁熱打鐵,老師的冤屈就全賴大統領了!”慕容復趕忙深揖一禮。今日他能順利將小皇帝帶出宮來見識這“東坡詩會”,就證明呂公著的賣慘效應已逐漸過期,太皇太后又念起了老師的好。女人啊,善變的女人啊!

  六扇門這一機構原就類似特務組織,直接向帝王負責。有慕容復一句話,諸葛正我當即整理了趙挺之利用官身在家鄉侵占民田、收受賄賂、包攬訴訟等等罪行,直接呈給了太皇太后。這時距離呂公著的過世已過了兩月有餘,太皇太后對呂公著離世的哀痛懷念之情已逐漸淡去,反而對蘇軾的辭官抱著無限的惋惜與懊悔。此時見諸葛正我遞上鐵證,證明趙挺之竟然是這樣一個聚斂小人,她不由大為憤恨。

  大朝會上,太皇太后直接將諸葛正我的奏章扔了出來,指著趙挺之破口大罵:“貪贓枉法、聚斂小人,也敢攀誣朝廷右相?”

  此時新任右相劉摯正立在朝堂上,可朝堂諸公都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口中所指的右相乃是蘇軾。能夠立在朝堂上的大臣多是人精,眼見太皇太后怒髮衝冠,再回想太皇太后一直以來對蘇軾的維護,在沒摸清形勢前竟是誰也不敢出頭為趙挺之說話。

  趙挺之本是朝廷的監察御史,因彈劾蘇軾有功剛升任右司諫不久,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眼見有奏章彈劾他貪污受賄,趙挺之趕忙撲倒在地大呼冤枉。然而諸葛正我早受了慕容復的指點,竟將趙挺之歷年來收受的賄賂全搬到了大慶殿上。

  大宋開國百餘年,歷代帝王幾時見過這等場面?小皇帝本是一心看好戲,此時見了殿上那成箱的金石古玩、珠寶玉器、地契銀票,幾乎令人目不暇接,而有些精品竟比宮中收藏更為精緻,終是忍不住尖聲叫道:“你這狗才!貪婪狡詐、聚斂無恥,如此搜刮民脂民膏,你眼中可還有君父!”

  趙挺之眼見這些贓物竟是堆滿了小半個大慶殿,亦知大勢已去,當下如爛泥般癱倒在地,只痛哭流涕地哀求:“官家饒命!官家饒命……”

  太皇太后見裹著一身緋袍的趙挺之趴在殿上瑟瑟發抖,狼狽地好似一隻肉蟲子,心中更是一陣厭惡,當下道:“來人!給我剝去他的官袍,交付有司論罪!”

  趙挺之被宮中侍衛拖下後,太皇太后又將矛頭指向了呂大防。“當初呂相推薦趙挺之升任右司諫,極言此人忠枕敢言一心為國,如今又如何?”

  太皇太后把話說地這般重,呂大防急忙出列謝罪。宋時崇尚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呂大防貴為左相本是能與帝王坐而論政的待遇。此時呂大防免冠謝罪,這禮已是極重。

  哪知太皇太后卻並不賞臉更不令他起身,只冷冷地丟下一句:“退朝!”便起身離去。

  小皇帝跟著起身,陰測測地道:“呂相,你識人不清,朕如何放心由你擔當宰執統領百官?”說罷,也摔袖而去。

  太皇太后與小皇帝這般態度,呂大防頓知自己這宰相也算當到頭了。回去後,他很快便寫了辭呈上呈朝廷,太皇太后果然惱恨呂大防數度為這個誣陷偶像的趙挺之說話,竟連“三請三辭”的過場都沒走完,直接批准了。

  以劉摯為首的朔黨中人不曾為挽留呂大防做過半分努力,卻在太皇太后顯露出要起復甦軾任左相一職時有志一同地上疏道:“趙挺之雖為小人,但他彈劾蘇軾的罪名卻並非空穴來風。”而自蘇軾辭官後,留在朝中的蜀黨殘餘卻對這左相之位不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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