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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呈上去了,三日前便已呈給太皇太后。”呂希純趕忙答道。

  “……好,那就好……太皇太后必然會來見為父最後一面……”呂公著低聲呢喃著,逐漸閉上了雙眼。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呂希純以為老父已入睡的時候,呂公著又忽然小聲道。“為父的遺折放在書房了,待我死後你再上呈朝廷。……三年後丁憂期滿,太皇太后必然起復你和你大哥。你與你大哥皆非救時之臣,唯以忠義侍奉朝廷。記著,這滿朝文武之中,但凡慕容復尚在,便不可得罪蘇子瞻!”

  自從慕容復任了崇政殿說書一職,呂希純也不知聽老父提過多少回他的名字。他雖不知為何老父這般忌憚慕容復,可一想到這是父親關於他們兄弟二人最後的遺言關照,也忍不住淚眼朦朧地答道:“我記住了,父親,我記住了。”

  “好,你下去罷。”呂公著嘆息著吐出一句。

  “父親,讓孩兒陪著您罷!”呂希純與呂公著之間的父子之情向來深厚,他心知即將天人永隔,更加不忍離開。

  “下去罷。為父還要等一個人,他若敢來……他若敢來……”呂公著低語了兩句便疲倦萬分地闔上了雙目。他若當真敢來,此人才是我大宋的腹心之患哪!

  呂希純又坐了一陣,見老父倦極地昏睡了過去,這才命僕役與他一同悄悄地退了出來。

  呂公著終究重病垂死,睡也睡不踏實。昏睡中稍稍覺得有些冷,便又慢慢清醒了過來。哪知方一睜開雙眼,他便見到本該緊閉的窗戶忽然漏了一條fèng,明亮的月光便從這條fèng中擠了進來,直直地落在他床頭站著的黑衣人的身上。這種場景原本極容易讓人誤以為是見鬼,但神話傳說中的鬼魅向來都是飄逸的,可呂公著眼前的這名黑衣人著一身黑色勁裝並以黑巾覆面,看起來乾淨利落卻更像是一柄黑色的長槍。呂公著掙扎著支撐起小半幅身體,小聲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那蒙著面的黑衣人沒有答話,只沉默地看著他,那眼神冰冷不似看著一個活人,卻好似看著一件無用的死物。

  “慕容復!可是慕容復派你來的?”呂公著又問。

  這一回,那黑衣人原本冷戾的眼神終於有了幾分生動變化,緩緩扯下覆在面上的黑色面巾。借著那猶如螢火一點的月光,呂公著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來人隆鼻深目、俊秀不凡,竟正是慕容複本人!

  “你!”縱然早已隱約猜到慕容復可能會有行動,但此刻見到他親至,呂公著仍不免大吃一驚。

  “呂大人臨終前尚且念著下官,如此深情厚誼,下官豈能不來見司空大人最後一面?”慕容復的音色沉冷,好似刀劍出鞘在黑暗中閃過的一抹懾人寒意。

  呂公著怔愣許久,終是歸於一嘆。“老夫早就聽聞你身負武功,想不到……竟是這樣的高手……這世上能人異士多如過江之鯽,的確不容小覷啊!”呂公著重病多日,往日但凡他稍有動靜,睡在外間的老僕早該進來照料。可如今他與慕容復說了那麼久話,那老僕卻一無動靜。

  “呂大人老謀深算,一樣不容小覷。”慕容復輕聲道,竟是隨手拿出了呂公著一早寫好的遺折。“臣司空、平章軍國重事呂公著拜見吾皇頓首。老臣行將就木、萬事皆休,唯因我皇宋皇圖夙夜憂嘆百般懸心。臣聞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今有朔、蜀二黨皆為俊才,惜乎政見不合彼此攻擊,恰猶如良駒異向而馳,則馬車寸步難行。長此以往,朝中眾臣一心爭鬥無意政務,恐有朋黨之禍哉。值此生死存亡之際,臣請吾皇當機立斷逐蜀黨扶朔黨平爭議……”讀到此處,慕容復突然把那遺折一合,語調幽微地道。“呂司空能預見這朋黨之爭,實乃國之股肱。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朔黨上下究竟給了大人多少好處,何以大人就鐵了心跟著朔黨一條道走到黑了呢?”他一邊說一邊緩緩收緊五指,只在須臾之間便將那封遺折震成了一地碎片。

  呂公著一見遺折被毀,頓知大勢已去。然而他自知不起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是以見了慕容復顯露這手駭人的武功也並不十分驚惶,只神色奇異地道:“為什麼?慕容大人,你竟不知為什麼?”

  呂公著此言一出,慕容復即刻神色一變,隔了一會方緩緩道:“下官自問這些年來待大人一向恭謹有加。”

  呂公著點點頭,低聲長嘆:“親孫子也不過如此了。”親孫子尚且只能在生活上慰藉他,可慕容復卻能在生活與工作上同時給呂公著助力。“可惜,你壞了規矩!”

  慕容復眉頭微皺,顯然有些不明所以。

  “賈易!朱光庭!慕容復,縱然老夫並無證據,可老夫知道這二人的下場全由你一手造就!”呂公著怒道。

  慕容復倒也並不推諉,坦然道:“這二人為私怨構陷我恩師,下官只是給他們一些教訓。”

  “教訓?”呂公著痛恨地瞪著慕容復,氣喘吁吁地道。“你可知,賈易不堪受辱,回鄉後便已懸樑自盡?慕容復,官場上因政見不合積下仇怨本是常事,可縱然溫公誓廢新法也一樣厚待荊公身後。可是你……你……你卻毀了賈易與朱光庭二人的名聲!誅心原比殺人更甚,你這般狠毒,若是有朝一日朝政由你執掌,只怕民怨滔滔動搖江山!”

  慕容復輕輕一笑,反問道:“我毀了賈易與朱光庭的名聲乃是誅心,朔黨將蔡確一路貶去了嶺南絕地莫非便不是誅心?若說壞了官場規矩,嶺南之路一開,來日我等難免有此下場。呂司空身死魂滅自然不必害怕,難道也不擔心自己的子孫後代麼?”

  呂公著神色一窒,半晌才道:“慕容復,呂微仲已是耳順之年、劉莘老亦知天命,可你……你今年只有二十六吧?二十年後,你又會變成什麼樣?”

  “呂司空抬舉了。”慕容復卻並不以為意。

  呂公著搖搖頭,續道:“你今日前來,是來取老夫的性命的吧?因為你知道,一旦太皇太后來見老夫,老夫必定會為朔黨說話,屆時蜀黨一脈更加難以立足。慕容復,試問這天底下有多少人會如你這般,憑政治以外的手段來解決自己的敵人?”

  呂公著說到此處,慕容復終於勃然變色。呂公著不是司馬光那個只會讀死書的村夫子,他與其父呂夷簡兩代為相,政治眼光不知比司馬光老辣多少,能猜到他心中的想法也是尋常。只是呂公著的話令慕容復猛然意識到:他今日若當真殺了呂公著,便突破了世間的一切規則。日後無論禮義廉恥、家國天下都不再能束縛於他。而這,或許比殺人更可怕!

  “……你的心性便如曹操一般,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是天生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呂公著病中無力,可他說完這些竟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來,掙扎著拿起手邊的瓷枕嚮慕容復砸去。

  只聽“砰”地一聲脆響,那造型精緻的瓷枕頃刻落在慕容復的腳邊砸地粉碎。

  而慕容復也好似被這一聲給驚醒了,上前一步扶起半個身子都掛在床沿的呂公著。“說完了,呂司空?”慕容復平靜地望著對方,慢慢地以右手扣住了他的頸項。朦朧的月色下,慕容復的一雙眼好似一潭碧水,深邃、無情,吸盡了世間的一切光芒與希望。“你能看到的只是過去、現在,而我與你不同,我能看到的……是未來。”

  慕容復緩緩收緊五指,只需一點點的努力,就能徹底消滅太皇太后偏向朔黨的可能,就能徹底掌控未來的局面。……可是,誰來束縛“我”呢?既然“我”突破了世間的一切規則,如果連“我”也出了問題,誰來控制“我”?誰來阻止“我”?“我”會變成一個獨夫嗎?為了一己之私慾,不惜生靈塗炭眾生苦楚?慕容復的手竟不知在何時顫抖了起來。莫約僅僅過了數次彈指又好似跨越了漫長的幾個世紀,慕容復霎時一驚而醒,飛快地收回五指連退數步。

  “咳咳咳……”呂公著扶著自己的脖頸嗆咳數聲,艱難地道。“慕容復,你……”

  “住口!在我改變主意之前,住口!”不等呂公著把話說完,慕容復便已抬手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雖然我從不相信這些……但或許,人與獸的區別就僅在於此……道義?”慕容復最後落下一聲寒徹入骨的冷笑,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般飛身竄出的窗外,再無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諸葛:以你的才幹不出二十年,這朝堂上必然以你為尊。

  呂公:二十年後,你又會變成什麼樣?

  慕容:我沒有二十年了……

  導演:慕容公子,咱們不是說好了不劇透的麼?

  慕容:導演,你到底幾個意思?!

  第88章 混戰(四)

  呂公著的府邸由小皇帝欽命建造,正位於東府以南,是個難得的鬧中取靜的地方。離開呂府,穿過一條無人的小巷,慕容復便已隱隱聽到了十數步外的人流聲。這人聲來得這般及時,頃刻便將他自地獄拉回了人間。他忍不住長長一嘆,又低頭揉了揉臉稍稍緩和了神色方舉步向前。

  哪知才走出兩步,便有一顆小石子從天而降,“啪”地一聲落在他的腳邊。慕容復下意識地舉頭望去,卻見數月不見的喬峰正蹲在他頭頂上方的一處屋檐上。見到慕容復抬頭看他,喬峰笑著向他搖了搖手中的酒罈。

  不久後,兩人在不知誰家的房頂坐定。此時東方既白、夜風漸軟,天際盡頭一抹如碧水般清澈的湖藍已然扳回局面,正將原本那無邊無際的黑夜逐步驅逐。慕容復與喬峰二人居高臨下,只見道路兩旁趕夜市的買賣人正忙著收攤回家,而趕早市的買賣人卻又悄悄支起了鋪面挑起了燈籠。朦朧的燭光在縱橫的街道上悠悠搖曳,是那般地恬靜與溫柔,仿佛銀河悄然降臨於人間緩緩流淌。慕容復接過喬峰拋來的酒罈狠狠灌下一口烈酒,方才嘆道:“你就不怕我真殺了呂司空?”

  “不怕。”喬峰親昵地摟住了慕容復,一臉滿足地嘆息。“我知道我二弟是個什麼樣的人。”喬峰知道,自從淑壽公主過世,慕容復的性情軟和了許多,雖然他本人並不自知。

  慕容復卻沒有喬峰這般樂觀,只見他低頭愣愣地望著手上的酒罈,許久方苦澀地道:“自從呂微仲為左相,我就知道這一關難過。只是沒想到……”

  喬峰瞭然地拍拍他的肩頭,沒有說話。

  慕容復也不再說話,只見他將雙手枕在腦後無所顧忌地在別人的房頂上躺了下來,靜靜地閉上了雙目。

  喬峰見狀不由把眉一挑,跟著躺了下去。喬峰知道慕容復是累了,崇政殿說書的這一個任期遠比西平縣令更讓他殫精竭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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