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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豐八年乙丑科共有一萬餘名舉子前來汴京參加省試,登進士第共四百八十五人。宋時科舉進士共分三榜,第一榜有三人,依次為“狀元”、“榜眼”、“探花”,稱“進士及第”;第二榜共三百人,稱“進士出身”;第三榜人數不限,稱“同進士出身”。

  宋時崇文抑武,“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已是時人共同推舉的成功標準。在此情形下,能夠從全國範圍內的眾多舉人中殺出重圍考上進士,已是祖墳冒煙十分了得,至於入選三甲那更加是祖墳噴火勢不可擋。然而科舉名次再高也只代表過去的成就,官場之上則另有潛規則。狀元、榜眼、探花雖說風光無限,但若想直入中樞官至宰執那還得看自己的能耐。可若是同進士出身,此生能以四五品的官位榮休已是福星高照,至於官至宰相大權在握那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風波惡是知道這官場潛規則的,更加聽包不同提起過慕容復這舉人究竟是怎麼來的。他奉命來看榜,這第一張百人大榜就不曾抱有希望,到第二張百人榜單,首先看到的還是秦觀的大名。秦觀已是第三次赴京科考,這一次他終於榜上有名,名次排在一百多位。然而等風波惡將第二張榜單全部看完,慕容復的名字仍舊未曾得見。饒是風波惡身懷絕藝又早有心理準備,更加歷經生死處變不驚,可此時也仍是面色青白兩手冷汗。只暗自心道:下一張榜單若再無公子爺,縱使考上也不過是個同進士啊!同進士、如夫人,這還能有什麼指望?

  好在,慕容復人品大爆發。

  在第三張榜單的三分之一處,風波惡終於看到了慕容復的大名。一共錄取了四百來人,公子爺排在二百多名,雖然名次不高,但進士出身總跑不了的吧?風波惡頓時長長地鬆了口氣。

  快馬趕回家中一報信,秦觀再顧不得他風流才子的英名,一路嗷嗷叫著沖回臥室,鋪床展被鑽進去美美地大哭了一場。阿朱阿碧卻與秦觀的表現截然相反,兩個丫頭笑得合不攏嘴,扯著慕容復的衣袍又叫又跳,又忙不迭地指揮家中僕役去放鞭炮慶祝。唯有慕容復,一如既往無動於衷。

  風波惡見慕容復幾艱難地自兩個丫頭手裡救回衣袍,準備出門逛逛求個清靜,他急忙追上兩步誠摯勸道:“公子爺,十日之後還有一場殿試,您是不是……”他不好意思再說下去,隻眼巴巴地望著慕容復,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口良言。雖說殿試只是排名賽而非淘汰賽,但慕容復的排名畢竟並不占優勢,被人翻盤重又跌入同進士的行列也不是不可能啊!

  慕容復是個聰明人,迅速明白了風波惡的未盡之意。他怔愣良久,滿腹詭異莫名的思緒最終只歸於一聲長嘆,扭頭向書房行去。

  十日後,科舉的最後一場殿試在皇宮內的集英殿舉行。這一回,上榜的舉子們有了統一的著裝,一身白衣。他們雖已登科,但尚未授官,便仍是白身。在集英殿內安排四百多名舉子參加考試顯然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是以慕容復秦觀二人與一眾同科舉子天未明時便站在集英殿外,可卻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仍舊傻乎乎地站著,未曾得允進入集英殿。

  眾舉子大都是文弱書生,在早春的寒風中站了許久,已是又冷又餓東倒西歪,若非擔憂御前失儀壞了前程大概早已席地而坐。秦觀同樣支撐不住,幸虧還有慕容復。

  這個時候,就顯出了武功的好處來。縱使秦觀將他當柱子依靠,幾乎將全身的分量都壓在了他的身上,慕容復仍舊氣定神閒,卓然而立。

  “此非國家養士之道!”一陣寒風颳過,秦觀抖了抖,忍不住小聲抱怨。

  慕容復眉目低垂,無聲地斂去眼底一絲近乎冷漠的譏諷,輕聲回道:“效率!令人崩潰的效率!”

  終於,禮部的官員在慕容復徹底暴走之前安排好了全部工作,令眾舉子們進殿赴考。四百多人同時出了口氣,整束衣冠魚貫進入集英殿。輪到慕容復入殿時,他忽而不由自主地停步駐留,仰頭望向那金碧輝煌的巍峨宮殿。陽光恰巧落在宮殿上方的匾額上,只見匾額上“集英”二字流光溢彩,教人無法逼視。慕容復不禁微微眯起雙目,輕聲一嘆,一掀衣袍,在朝陽的陪伴下踏入殿內。

  宋神宗早已在殿中端坐,見到一身白衣的慕容復緩緩而至,不由微微一愣。只見來人烏髮劍眉、隆鼻深目、膚若凝脂,融入朝陽中的面部輪廓白皙地近乎透明,眼睫卻似鴉翼般漆黑。宋神宗即刻側身與身邊內侍低聲吩咐了兩句,那內侍當即輕輕點頭,走下台階將慕容復單獨自隊伍中請出,引他往殿中另一列的座首之位行去。在原本的歷史上,宋神宗因五路伐夏的大敗而嘔血,身體每況愈下,到元豐八年三月便已病逝。而現在,雖說五路伐夏仍舊失敗,但畢竟本該在永樂城一戰中或戰沒或被俘的二十萬將士卻是被種諤保全了大半,神宗皇帝雖仍受到打擊,可至今還能撐著一口氣不死。

  宋神宗有此舉動,殿上官員與舉子即刻明白慕容復是入了官家的法眼。事關前程,縱使讀聖賢書的文人士子也無法不妒不恨,只是大夥見慕容復這一路行來氣質閒逸從容不迫,又兼身材高挑寬肩長腿,腰間一束好似不盈一握,當真是增一分嫌壯,減一分則瘦,亦是心中黯然。

  慕容複本人卻並不在意這點特殊待遇,只見他行到座位前,大大方方地向正坐在他面前的宋神宗長揖一禮,這便安坐了下來,竟是別無二話。

  宋神宗之所以令慕容復坐到第一排原本只為看清他的姿容,如今見他不但生得仿如玉樹瓊枝貴氣天成,御前應對更是明快磊落,尤其是眼神極定極靜絕無半分閃爍膽怯,便又添了幾分歡喜,只在心中暗道:倘若當真才具過人,卻是難得的佳婿。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宋神宗如此神來之筆,禮部官員自然明白如何行事。殿試之後,慕容復的考卷便被擺在了宋神宗案頭的第一張。到了殿試這一關,皇帝親任考官,自然再無糊名的規矩,宋神宗看過慕容復的考卷,知他不是虛有其表,登時心中大石落地。剛準備夸一句“字好策論亦好”,他的目光卻又落在了他最後的署名上。“慕容復,字明石……”事實證明,但凡當皇帝的至少記性要好,倘若連手下的官員都不能記全,這治國也就無從談起了。“可是元豐三年間,特意追去黃州拜蘇子瞻為師的慕容復?”宋神宗隨口問道,眉間已顯出幾道印痕。

  身旁的內侍聞言即刻滿面堆笑,隨聲附和道:“官家明見,正是那慕容復!”

  宋神宗輕輕一笑,意味深長地道:“尊師重道,難得,難得!”話雖如此,手上卻將那張考卷放到了一旁。宋神宗矢志變法,蘇軾卻因反對新法而獲罪,如今雖說變法已止,但宋神宗心頭對他的怨氣顯然還未完全消失。

  那位內侍見狀眉頭不由輕輕一抽,又躬身笑道:“官家說得是,尊師重道的確難得。可笑那蘇子瞻雖名滿天下,卻遠不如官家英明神武。”

  宋神宗沉默了一會,忽然放下手中工作,漫不經心地問:“可是又聽說了什麼,特意來朕的面前賣弄?”

  內侍靦腆一笑,背脊愈發下彎,帶著無比敬佩的口吻低聲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官家!老奴聽說,這慕容復是商戶出身,不得蘇子瞻歡心。此次科舉,蘇子瞻為了弟子秦觀特意寫薦書給荊國公,說是‘願公少借齒牙,使增重於世’。可同樣是弟子,這個慕容復,卻是隻字未提呢。”說到這,那內侍又忽而嘿嘿一笑,搖頭道。“依老奴看,這天下有才華的讀書人無數。他秦觀能不能脫穎而出,還不是在官家一念之間?可這天底下,能年年月月給自己送錢送物的孝順學生又能有幾個?縱使學問差點也是寶貝啊,那蘇子瞻當真糊塗!”

  宋神宗聞言卻道:“學問差麼?朕看卻不盡然!”事實上,慕容復的策論字字珠璣雄辯滔滔,十分得他之心。更難得的是,他的一手字端正典雅,自成一格,顯然已開創了書法的新流派。

  內侍見宋神宗態度鬆動,一如王相公所料,心底一邊對王相公大為欽佩,一邊又感嘆官家性格急躁輕易受人擺布而不自知。那內侍原是宋神宗的親信,如此算計於他亦是心有不忍。只是去年冬以來,官家的身體每況愈下,王相公已請立太子,他這當奴婢的自然要為自己尋條後路。想到這,那內侍強打精神,按劇本做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道:“老奴聽聞,這慕容復省試排名在二百名之外,想來也不算什麼大才。”

  怎料宋神宗聽罷更是疑竇叢生,科舉三年一輪,他自登極以來見過的考卷也不在少數。平心而論,慕容復的這份策論縱使與歷屆考生相比也絕不遜色,如何排名這般低?神宗沉吟片刻,忽然吩咐內侍:“去將慕容復省試的考卷取來。”閱過慕容復的考卷,他的面色愈發沉冷,又令人翻出了秦觀的兩份試卷,看過許久方凝聲道:“禮部妄揣聖意,以為朕心胸狹窄不能容人麼?”宋神宗不喜蘇軾也不願見蘇軾的弟子入朝,可假如自己的“聖心”輕易被人看穿,他又覺冒犯很是惱火。

  聖人一怒,殿內即刻鴉雀無聲,一眾內侍宮女各個屏息斂目,竟是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

  過了一會,那內侍方怯生生地勸道:“官家息怒。臣子揣測聖意本是尋常,然聖聰明慧,終究不會被蒙蔽。”

  內侍這話果然悅耳,宋神宗不禁微微點頭,輕聲道:“依朕看,慕容復的文章極好更難得的是有孝心,以他的才貌配得上探花之雅。至於秦觀,荊國公為國舉才,朕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宋神宗正想給個好名次又忍不住想到了蘇軾,心底終究不快便搖搖頭沒有再提,只扭頭望著身邊內侍隨口問道,“你如此為慕容復美言,可收了誰的好處?”

  內侍聞言直如五雷轟頂,當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放聲哭道:“太祖皇帝早有規矩,內侍不得與外臣結交,老奴怎敢哪?老奴對官家一片赤膽忠心,官家明鑑……”

  “好了,起來罷!”事實上,宋神宗也不信這內侍會是收了誰的好處。蘇軾自身難保,誰又會為了他的弟子出頭?也唯有老師一片公心,可惜變法終究無法繼續。

  那內侍急忙收了哭聲,擦著眼淚站起來,委委屈屈地道:“老奴若有私心,也是為官家著想。淑壽公主正值花期,一無所缺,就少一個如意郎君呀!昨日老奴見那慕容復入殿,當真是驚為天人,再觀他如何侍奉蘇子瞻便知其心性。待成了親,這師父再親也總比不上媳婦親,到時公主高興,官家不更高興麼?”王珪早已與蘇軾交惡,自然不願見他的弟子出頭。昨日官家瞧上慕容復,王珪便知再不能壓他名次。是以乾脆反其道而行之,將他捧高得尚公主。這宋朝規矩,駙馬可是不能參政的。到那時,慕容復縱使才華再高文章再好,也不過是又一個王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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