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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只是鄉野遊醫,梅孝奕便道了聲麻煩。

  村婦抱著孩子進來,鄉間比城裡冷,用小被褥裹成一團,蠕著胳膊腿兒哭。接連發了二日燒,昨兒夜裡才褪下去,臉蛋上還剩著稍許紅潮。

  村婦皺著眉頭道:“羅爺,還是不肯喝,醒來餓得直哭,哄不住。方才用了探了探,估摸著還有點燒。”

  “那便繼續熬些米湯,稍後我叫大夫再給看看。”梅孝奕伸手把花卷兜進懷裡,寵溺地貼了貼額頭。想都不用想,便知那個狼一般的年輕商賈有多麼寶貝小兒,必然是平素嬌寵慣了,吃得也挑剔。牛奶羊奶都不肯喝,只能頓頓餵些米湯和少許蛋羹。

  那邊大夫一枚銀針下去,不一會兒,女人的眼睫忽然微微顫了一顫。漢生在旁邊察覺,欣喜提醒道:“大少爺,你看,好像有動靜了!”

  “嗚哇~~”花卷看見娘親頭頂扎著針,嚇得哇哇大哭,抓著小手兒直往秀荷的懷裡撲。

  大夫連忙擺手:“噓,別哭。正掙扎著,得讓她自己慢慢來。就是一會醒過來,興許也會暫時散失些記憶。你不能去刺激她,等她腦中的淤血漸漸散了,自然而然慢慢就能恢復。”

  梅孝奕聞言稍一挑眉,問漢生:“出行的日程可有安排妥當,是幾日之後的船隻?”

  漢生躬著腰:“回大少爺,初定在八天之後,二十九日那天正好有船。”

  梅孝奕頷首點頭,轉而看向老大夫:“若是記憶碎散,大約需要多少時日漸得恢復?”

  “呃……具體老朽說不準,少則七八日、十天半月,多則二三月,甚至一年,這都是有的。公子不必過慮,全看個人造化。”老大夫以為他憂心妻子忘卻,因此答得十分仔細。

  “便是只有七八日……那也足夠我帶她離開。”梅孝奕卻放鬆下來,掂起花卷的小胖手親了親,似自言自語般嗓音低柔:“人在舊地時總是念念難捨,但離開去了新番,早先多是不肯,時間一久,後來便能漸漸淡忘……我若總對她好,她便是再愛他,也總該叫我這一顆真心打動。”

  正說著,床上秀荷的指尖又輕微動了動,眾目便紛紛被她吸引過來。

  魂魄但一離身,心兒眼兒便似蒙了一層薄霧。那霧氣催著你往陰冥深處走,黃泉路上跟著人群渾渾噩噩跌撞,一忽而便走到一座橋。來啊,來啊,橋上披著麻布的影子都在催,聲音也似誘惑,萋萋裊裊迷人竅。遲疑間抬腳上橋,為何總覺得心中還有什麼放不下。是什麼?想不起來。

  “嗚哇嗚哇——”

  忽而一聲嬰孩哭啼響亮,只聽得心口重重一震,哦,記起來了,是孩子。那孩子還在雪地里哭,沒有人去抱他,他的爹爹也不在。大雪飛天,小手兒抓著她失色的嘴唇,想把她從昏迷中摳醒來,卻摳不醒,哭得嗓子都啞了。

  是花卷,她懷胎十月的兒。

  心神一瞬回還,忽然不舍離去,那橋上縱身一躍,沒有喝婆子遞來的一碗黑湯。猛一個從混沌中盪出,魂魄便落回了身體裡。

  太虛弱,聽身畔似有人聲說話,怎的那幽清嗓音這般耳熟:“……只因到底放不下,最後還是決定要帶走。大夫只給她固守元氣便可,清明神智的暫且不須。若是記著,反倒要徒添許多麻煩。”

  “大少爺說得是,省得她忘不了男人孩子,路上鬧著不肯上船,免不了又得給她下藥用強。等到真把她渡去了南洋,那時再想起來也已經無路可回。”

  是漢生,他在說些什麼?什麼叫下藥用強,什麼叫無路可回?

  秀荷猛一個掙扎,從床上坐起身來。眼前還是朦朧,半天才看清面前幽冷的一張俊臉,人坐在輪椅上,膝蓋覆著一張薄毯……怎生得腿又壞了,不是早已經治好了麼?亂糟糟,凌亂碎散。

  秀荷昏糊道:“大少爺,我這是在哪兒?”

  她叫他大少爺。還記得?

  梅孝奕鳳眸微微一斂,斜睇了老大夫一眼,繼而對秀荷柔情含笑:“你醒了。大夫說你腦後受了重傷,你可還記得自己在哪兒受的傷麼?”

  “……在哪兒?”秀荷蹙起眉頭,痛苦地回憶著。頭腦昏重得可以,一思索困難之事便擁堵得不行。看周邊,簡陋磚房,窗外三五個健碩漢子,腰間配著短刀,來來回回走動。腦海中只覺一瞬白光閃過,看到那日刀光劍影之下與老婦的掙搡……梅孝奕,他與那群人是甚麼關係?

  想到方才將醒前聽到的隻言片語,只覺得心跳都虛浮無力。

  老大夫在旁邊看她焦灼如此,憂心提醒道:“腦受傷者,多數把新近的事兒忘卻,公子此刻不宜逼她過度思慮,欲速則不達啊。”

  梅孝奕卻似並未聽他,鳳眸微眯成玄月,只是一目不錯地睨著秀荷表情變化。不緊不慢,且步步誘迫她說話:“別怕,告訴我,是在哪兒所傷?……又都是些誰人面孔?你說了,我便去替你討回公道。”

  他本是至陰至柔之人,這般氣場之下,只叫人脊骨莫名寒顫。秀荷還沒見過如此陌生的梅孝奕,眼前的他與周遭的一切都叫她陌生,像是重新認識了一個人。低著頭,默了良久,虛弱地抬起眼帘:“我有點亂……大少爺可否讓我抱回我的孩子。”

  那清澈眼眸里噙著祈求,目光也似空寂虛浮,像心魂不全,記憶散成碎片。梅孝奕的心便又被她柔軟下來,揮揮手叫婆子下去盛湯。

  ……

  這是個孤立的院子,隔開村莊,四周寂寥,樹木已然枝葉枯零。偶爾大夫來把脈,聽他口音,應該離著京城並不遙遠。

  秀荷的身體很弱,頭暈且重,思慮不得,走不快路,每日只是臥於床上歇息。梅孝奕把她圈在這個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卻對她體貼有致。但她總是控制不住的昏睡。也許他有在她的食物中做些手腳,也或許只是她傷後遺下的病徵,秀荷只是默默的,並不主動過問。

  若說庚武是條手段冷狠的狼,那麼梅孝奕便是只陰毒的蜥。他並不確定她的記憶,時常趁她發呆時一目不錯地將她凝看,又或是突然間向她發問,措手不及地刺探她的深淺。

  秀荷知道鬥不過,便儘量地減少言語。她沒忘記漢生說的那句話——“她若放不下,最後免不了還是下藥用強。”

  她一定要在梅孝奕走到那一步之前,讓庚武發現自己的痕跡。

  暗暗裡便督促自己多走動,保持神思的清明。除卻早點倚在床頭吃,其餘兩頓都堅持坐在飯桌旁。

  茶色的圓木小桌,她與梅孝奕對面而坐,他依舊保持著昔日大戶人家少爺的做派,吃飯的時候靜悄悄的,一丁點兒聲音也不發。卻會給她夾菜,讓她多吃,說她瘦了。

  許是天氣進入嚴冬,他的腿已不及夏天時候靈便,除卻晨起至正午時段站立走路,其餘時間都是坐著輪椅。花卷被他兜在膝蓋上,小傢伙快七個月了,長了四顆小牙,看見大人吃,也跟著吧唧吧唧舔小嘴兒。那小臉蛋俊秀,好生討人疼愛。梅孝奕愛他,會用筷子沾一點兒湯汁給他嘗。彼時秀荷便會嗔怪兩句,叫他別教壞小孩兒,回頭米湯不喝了。

  他們甚少說話,怪兩句,他竟還高興起來。寵溺地框著花卷,說娘親訓人了,這樣嚴肅。然後便與她多說幾句話,像是一對恩愛且平凡的小夫妻。他生得眉清眸冷,甚少笑,笑起來的時候,那鳳眸中的瀲灩只叫人心中生暖。但秀荷並不太理他。

  只是梅孝奕卻已經很滿足。

  桌邊立著漢生與婆子,倘若是把光景轉換,變作南邊泛著木頭陳香的屋樑,天井下花糙幽香,他與她坐在飯桌前,她穿一身褂襖銀紅,他膝上覆著薄毯,聽小兒咿呀稚語,忽而被她嬌嗔打斷。那畫面靜謐,便是一輩子叫他坐著輪椅,他也甘心情願……其實她嫁給他有甚麼不好?那時梅家未倒,如今庚武能給她的,他一樣給得了她,包括疼寵與愛……他的愛至今還未給過別人。不好的只是他的腿,但他的其他都與天下間所有男人一樣,沒有問題。

  為什麼就是不肯?

  執念一直掖在深處,但一打開,嘗識了那幸福滋味,便再也關之不住。他便越發執意帶她離開。

  但他的腿卻不好了。才與他相處四天,秀荷便發現他泡藥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提前。一旦過了傍晚,漢生便要與他去隔壁廂房關著。那屋子裡有濃濃湯藥,秀荷站在窗前停駐,看見梅孝奕整個身子浸於藥中。應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清雅的面龐上滿是汗珠,緊咬著牙關咯咯直響。約莫半個時辰之後被漢生從水裡背回來,然後下半身便僵硬了,容色蒼白得可怕,直到子時漸漸才又恢復尋常。

  秀荷與他隔著里外間,他就睡在她的外頭,彼時她從他身旁經過,緘默不語。但他卻會用溫柔的眼眸看她,明明強忍著劇痛,卻對她溢開欣然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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