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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晚春尖酸的言語依舊咄咄襲來,周圍人們的竊竊私語也此起彼伏,明明鬧嗡嗡的,秀荷卻只覺周遭一切空寂,只剩下來此刻腦海中紛亂無絮的畫面。那畫面橫衝直撞,叫人分不清真人假面,想立時掙破,卻又疲至無力。

  “嗚哇——”甜寶受傷的稚啼打破沉寂,小小的肉團兒,痛得腳丫子一哆一哆的,委屈得叫人心肝兒疼。

  秀荷驀地斂回心神,憐愛地把甜寶手心親了親,冷淡而冷厲道:“花晚春你記著,你坑我的,我可以不計。但你欠我閨女的,我卻不會叫你好過。”

  “好啊~,那我恭候您。”晚春扭著屁股望門口走,抬頭卻撞到一面幽香冷牆,大少爺梅孝奕清逸身影站在門邊上,蒼冷的俊容看不出一絲表情。晚春的心口頓時一緊一虛。不知他站了有多久,也不知他聽去了有多少,恨自己方才一時嘴快,好死不死把在醇濟王府偷聽到的說出來。

  “嚶嚶,阿奕你什麼時候來的呀,庚三奶奶方才打了我一巴掌,現在臉都腫了,肚子裡的寶寶也跟著我疼。”晚春牽住梅孝奕的袖邊兒揩淚,想揣摩他容色變化。

  梅孝奕鳳眸空洞,凝了秀荷一眼,只淡漠地拂開袖子:“哦,那麼你可以走了。漢生,帶她上馬車。”

  晚春好像看見大少爺面上有什麼掠過,但再看一眼,卻又只剩下來淡漠。她想老太太如今這樣看重她,他一定也不敢把自己怎樣,便訕訕地尾隨漢生上了馬車。

  ……

  梅家老宅潮濕的天井下,光影總是一年四季的晦暗。晚春蜷在軟榻上數錢玩,數兩下又繡幾針嬰孩的小衣裳,繡兩針又撫著肚子嗤嗤笑。好日子就要熬到了,大戶人家的女人有了兒子就有了憑仗。

  看見外面梅孝奕枯坐在石桌旁,清冷筆挺得像一尊孤神,便撇著嘴隔空傳話:“你還別就不高興了,我知道你心裡喜歡她,沒事我可不會去她頭上找麻煩。那水可怪不到我頭上,我人在外頭,三頭六臂了才能潑到她閨女……我也知道你聽到我說了什麼話,還真不是造謠,是我在那老傢伙府上親耳聽到的。我還知道得更多,你最好從此對我好些,不然指不定我不高興了,什麼時候又不小心把那些事兒說出去。哦,到那時你們梅家可就要滿門抄斬咯。你一個人連累全家,為著那個女人付出這樣多,到頭來還是什麼都得不到,可不太划算……”

  他媽的,這蠢女人她是不想要命了!

  “噶,小太太你少講兩句話——”漢生把手心的核桃滾去地上,打斷了晚春說話。

  天井中央的石砌小桌上擺著一碗湯藥,黑稠見不到底,裊裊泛薄煙,旁邊些許粉末忘了被風吹逝。漢生站在梅孝奕的身旁,看一眼那黑紅藥粉,又看一眼屋裡頭晚春慵懶而矜貴的身子,想起那隔七天把她“弄一弄”的汗漬交纏,便端不起碗。

  漢生弓著腰,躊躇著小聲道:“少爺……這、這……老太太要是知道了,怕要心裡受不住,畢竟咱梅家如今就只剩下這一枚單枝兒?”

  呵呵,倒是學會自欺欺人了。

  梅孝奕冷冷睇著那屋檐下的小窗,窗子內晚春抖弄著嬰兒的小衣裳,笑得滿足又溫婉:“我的小小少爺呀……我的小大少爺呀……我的梅家主人兒……”

  梅孝奕便勾了勾嘴角,把茶盞在桌沿上一搭:“我幾時說過那東西姓‘梅’了?老太太和母親那裡我自會安排,不需要你憂慮。你但且按著我說的去做,該有的以後都還會有。”

  是東西……不是人……

  “誒……是。”漢生聽得窘迫又羞愧,便把牙一咬,心一橫,端著藥碗進去了。

  晚春正在抖小衣裳,她的刺繡功夫從前也是排得上號的,就是懶,給自個兒子卻做得仔細。見漢生來,便嚷他:“好看嚜?這個死人宅子沒人氣,指不定就只有我這麼條血脈,那他可就是梅家的長子長孫……哦,回頭我得叫少爺給你配一門親事、再另尋個活計,不然你這樣每天進來出去的,將來對孩子影響終歸是不好。”

  把衣服折起來,沒心沒肺地捂嘴兒。

  漢生便知道這女人靠不住,她現在就想把自己打發走。

  心涼涼地把碗在桌上一放,低著聲音說:“藥熬好了,安胎的,小太太喝吧。”

  晚春端起來聞一聞,剜著白眼兒橫他:“可不要是滑胎的,我可告訴你,那老太婆和那敲木魚的,如今四隻眼睛都瞅著我這塊肚子,你們要是敢害我兒,那就是拿繩子勒老太婆的脖子,催她死……”一邊說笑著,一邊咕嚕嚕地喝了下去。

  ……?

  ……唔……

  “啊——!!”死寂的破落的梅家老宅,半刻鐘後忽然傳來一聲悽厲的拉長的尖聲嘶叫,像飲恨百年的厲鬼上人間索魂,生生把活人的性命撕扯成一縷一縷,魂飛魄散,地獄無門。

  老太太正蜷著三寸金蓮坐在八仙椅上抽菸,聞言嚇得手一抖,差點半空跌下來,吼一聲:“這又唱的哪一出!哪個討死的賤蛾子上吊死了?”

  她倒是把上吊當成了最壞的猜想,卻未料到是晚春早產了,鞋都來不及穿,光著發黃的裹腳布三踉五蹌就往老大家的小院跑。

  然後就看到晚春衣裳不整地坐在床榻上,肚子下面都是血,手上也都是血,臉上也是。把兩手攤開在面前,“啊、啊”地張著嘴,沙啞地說不出來話。

  老太爺和大老爺在南洋安了家,從此賺了錢再也不往家裡抬;家這邊的生意全癱了,老底也被朝廷罰得不剩下幾粒米;如今孫子又沒了,續香火的都斷了……斷了,梅家就徹底垮了哇!

  老太太一下子感覺活不成了,蒼枯的手指戳著葉氏,把拐杖在地上重重地跺下去:“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早上出去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滑了!葉氏,是不是你這敗家的婆娘,是不是你又給他們大房耍了甚麼歹毒的心眼?!”

  葉氏眸光晶亮,心底里颼颼的涼。嘖,果然是患難見“真情”,這句話真乃千古名言,不然還不曉得這老太婆從來就沒把自己當人看。

  面上卻不動聲色,伸手把老太太一扶:“蔣媽媽,近日咱們這邊可有人去他大房沒啦?”

  蔣媽媽低著頭:“沒有呢二夫人,他們大房這邊咱都是繞道兒走,避嫌。”

  好麼,話里話外的酸。老太太聽得險些口吐鮮血,不停地捂著胸口咳嗽。

  梅孝奕剔著杯中茶末,兀自清風淡漠地坐在紅木圓桌旁,冷幽幽地睇了漢生一眼。

  漢生咬了咬嘴唇,末了把拳頭一緊,踅上前來:“回老太太,剛才小的進來送藥,看見小太太和一個米店的夥計衣裳不整……那夥計嚇得當場就往門邊跑,撞了小太太的腰,小太太來不及躲藏,整個人跌倒在地上摔了一跟頭,藥碗打碎了,血、血也流了出來……”

  漢生的頭埋得低低的,過程中有糾結,前半句尚在躊躇,後來驀地心一橫,幾句話說得乾脆利落。

  晚春一下子愣住了,根本就沒有甚麼夥計好麼,是藥,那碗該死的墮胎的藥!晚春想辯解,但她張了張嘴,卻慘絕地發現喉嚨再也發不出整話。

  那邊廂大少爺梅孝奕馬步坐姿,神清骨秀地坐在桌對面,她看著他的臉,他也在目無表情地看她。她想起自己對他說過的話,“你要是對我不好,哪天我不高興就把什麼都說出來,哦,那時候你們梅家可就要滿門抄斬了,你一個人害了全家人……”

  晚春一下子明白過來。

  她又想起早上才對秀荷說過的話:“那二奶奶可就慘了,怕是已經不剩下多少日子。還是我比較慶幸,打這節骨眼兒懷上,如今他們全家人都把我一個供著……”

  張家奶奶還沒死呢,她怎樣也想不到那厄運這麼快就輪到自己。

  晚春跪爬在地板上,忍著腹中的劇痛,求老太太大慈大悲菩薩心腸開開恩,放自己一條性命出去自謀生路,她還有個年老的奶奶,她要回去給她養老送終……但這些話都是啞的,冷情冷血的大少爺已經把她毒成了一個啞巴。

  老太太畢竟是個經歷過大陣場的,此刻已經冷靜下來。她看著晚春肚子下流淌的血,便覺得已經沒有意義了,把老臉扭向一邊:“弄下去吧,找個偏點兒的窯子裡擱著,賣多少銀子無所謂。”

  偏點兒的是什麼?是下三爛。葉氏不忍心,捺下眼中晶亮:“母親還是再想想吧,她家裡頭倒是真有個老奶奶,怕鬧起來不好交代。”

  老太太陰沉沉的,不耐煩道:“一個耳聾眼花的老太婆怕什麼,每個月給她送點兒米,扯幾句敷衍過去就是……帶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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