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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姨不耐煩,硬給他往身上套。她個兒不高,得墊著腳尖才能夠得著關福肩膀,一邊套一邊刻薄:“嘖,真當我樂意叫你穿?眼看我乾女婿生意越做越好,你穿成這樣隨便,走出去存心給他丟門面嚜。我可不是子青,不欠你也不愛伺候你,不是看在秀荷小兩口的份上,我可懶得管你這閒事。”

  關福生得濃眉大眼、魁梧高壯,早先子青在的那幾年,倒把他收拾得很是威武精神,後來子青不在了,復又變回從前的粗糙不打扮。紅姨向來覺得子青跟了關福,是被關福沾去便宜,平時可沒少拿這些埋汰他。

  當下被紅姨如此一說,只得不情不願地把手伸開。那褂子顏色亮堂,他身材原本高大,這般一穿倒顯得派頭起來,看上去年輕不少歲。

  秀荷跨進門,乍然看見忍不住撲哧一笑:“呀,果然人靠衣妝,爹這麼一穿我險些認不出來。”

  被閨女調侃的關福覺得很沒面子,但不得不承認這衣裳確實做得好,抖著袖子道:“還不是這毒舌女人,愣說老子穿太寒酸給她乾女婿丟臉,非要我換。看這不黑不綠的,穿得我渾身不自在。”又凶秀荷,問她這樣冷的天氣做甚麼跑回來,也不怕地上滑,小心他孫女兒再受驚嚇。

  梅家繡莊那一場血染鮮紅,叫關福如今想來都心有餘悸。當日隨紅姨趕至花厝里弄,看庚武抱著血跡斑駁的閨女從巷口走出來,差點沒一口氣厥過去。和關長河父子二人提著柴刀上梅家討說法,老太太躲在內宅不露臉,只叫門房老張拎兩隻母雞一籃子蛋出來賠罪。

  一雙人命就值它二隻母雞?關福哪裡稀得要,當場剁了雞脖子,血淋漓扔在門檻上就走了。門前撒雞血可是大晦氣,聽說老太太第二天專門請和尚做了場法事,但那些都與他不相干。事後怪秀荷丫頭脾氣拗,懷了身子也不早點說,不捨得她常回來,只叫她有事派人吱一聲,自己去城裡探望。

  曉得阿爹原是關心自己,秀荷也不挑破,只抿著嘴角笑:“兩位大人要來咱鎮上觀光,說咱家的酒得皇上喜歡,今後成貢酒啦,這樣大的好消息我哪能不親自回來報喜?”

  說著將鐸乾與李寶財三人迎進門來。

  “瞧,我就說這丫頭福氣吧,次次帶回來的都是好消息。”紅姨正幫關福整理肩膀,忽聞一抹雅淡薰香沁入鼻翼,抬頭便看到秀荷與一中年冷俊男子並排而站。

  叱吒風雲的皇親貴戚,當年生得真是瀟灑,倘若光陰倒轉十數年,那俊容上一雙桃花眸子應是天然含笑,擅弄風月卻偏生寡冷薄情。誰愛上他,誰便不成活。

  時日如梭,年少風華遠去,一忽而轉眼竟都已是中年。

  不由錯愕一楞,頃刻又錯開視線,紅唇勾出來一道諷弄:“喲,還真是好大一個官,天南地北也能找到這兒來。”

  熟悉卻又久遠的刻薄。

  鐸乾聞聲凝了紅姨一眼,又掠過她搭在關福肩上的手,卻並不理會她的不歡迎,修偉身影踅進倉房。

  秀荷未曾注意這一幕微妙,因向阿爹介紹道:“這位是端王爺,這位是李大人、老桐伯伯。先前在堇州府,若非幾位大人相助,三郎在牢里都不曉得會怎樣。咱家的酒啊,也難能這樣快就出頭。”

  關福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充其量不過縣衙老爺,幾時與皇家貴胄打過交道,急忙上前叩拜:“啊呀,多虧兩位大人照應。貫日裡總聽丫頭念叨大人們的好處,就是不曉得該怎麼感謝,今天終於見到真人了,這廂先受糙民一拜!”

  大魏朝官民尊卑森嚴,他不知應酬客套,只曉得旦見了官便要下跪。那雙膝伏地,好不歡喜景仰,才換的褂擺便在紅土地上沾了濕,黑沉沉染開一片。

  ——卻原來最後配的竟是這般一個粗獷漢子。

  老桐默嘆一口氣,斂回心緒,很是涵養地伸手虛扶了一把:“關師傅請起來。”

  鐸乾睨著關福緊貼在地的爬滿繭子的雙手,儒雅含笑道:“聽丫頭說小鎮風光甚好,今次得空私訪,眾位不必如此拘禮,就照丫頭所說,只管稱呼本王‘王大人’便是。”

  言畢笑望一眼秀荷,自撩開袍擺在八仙椅上坐下。

  關福抬頭,看自個閨女笑顏如花,再看端王眉目清俊,怎生二張臉龐莫名重合,心間詫了一詫。

  小廝搬來酒瓮,關福親自倒了三碗盛過去,復又憨聲笑道:“想不到傳說中的鐵面端王竟是如此一表人才。打小算命的就說俺閨女有福氣,將來必得貴人相助,如今想來那小老兒並未誑我。我一粗人不會說場面話,只這一碗新酒叫眾位大人品嘗,以表內心感激之情。”

  鐸乾頷首打量關福的臉,四五十歲的年紀,五官濃眉大眼算端正,身材果是東北面漢子的肩寬高猛。那心便不聽由自己,又勾勒出方才青紅酒鋪之所見,四角的床帳光線昏蒙,陰陽纏在帳中旖旎,沙沙綿綿,蝕骨撓魂,十數年……錯了錯了,來之前就說過不該去想這些。

  便迅速地斂回心神,只淡然一笑道:“不過是秉公辦案,理所應當。這就是你釀的酒了?”

  關福朗朗笑答道:“正是,一點小手藝,大富大貴不能,圖個養家餬口罷。”

  “哦,那麼這些年辛苦你。”掌中酒水清洌搖曳,鐸乾卻並不喝下去,看一眼關福的瘸腿,把酒碗放下來。

  辛苦?關福聽不懂,見王爺不喝,怕貴人嫌棄酒濁,把碗端過來傾身看——並無蚊蟲飛進。

  不由搓著手侷促乾笑:“哪裡哪裡,孩子們都聽話,一家人過得開心則個。”

  老桐含笑解圍:“我們王爺老胃病,向來滴酒不沾。”

  秀荷看阿爹大冬天還穿著秋日的千層底,便把才做的棉靴拿出來叫他試穿。

  關福面色這才自然起來,說正缺鞋子呢,穿慣了孩她娘和閨女做的鞋,買來的就是穿不舒服,舊了也捨不得換。

  把棉靴接過去,一瘸一拐地躲去邊上試穿。那背影高大,嘴上怪閨女辛苦,言語中卻都是慈愛與滿足。

  “呵呵,你這腳板倒是生得一大一小,做起鞋來也費勁。”鐸乾看著靴底上紮實的針腳,眯著桃花眸子笑。

  那眸光瀲灩,叫人猜不透心思。不想他誤會自己拿閨女使喚,關福把鞋子套上,側過頭來憨笑:“姑娘孝順,隔三差五的往家裡帶東西,我叫她不要做,太辛苦,恁是不肯聽。”踩踩,正合適,又說腳沒洗,捨不得把鞋弄髒,脫下來明兒個再穿。

  阿爹從來粗枝大葉,今日怎生得也計較起來。秀荷給鐸乾端來一杯熱茶,解釋道:“我阿爹的腿就是在那場禁海令中受傷的,從前不瘸,後來瘸了,兩個腳用力不一樣重,漸漸就一邊大些一邊小些。”

  紅姨一直在角落安靜著,這會兒也接過話茬:“可不就是,躺了兩個多月不能下床,沒辦法子青只能出去接活兒。她那身子骨哪經得起累?從此以後就病了。看你們朝廷做的什麼好事,盡瞎害人。”

  竟然還出去給人做工,養這一家四口……鐸乾心間猛一觸痛。然而當年那場禁海令,莫說有人在暗中作梗,朝廷也總要抓個出頭鳥嚴辦,庚家既然率先出了頭,結局必然還是動他。

  所以這世界的果皆由因造就。若無四年前一出,今日就不會只見到她的空魂。

  鐸乾若有所思地看向紅姨,沉著嗓音道:“朝政之事婦人家不要非議。”

  正說著,二蛋跑進來,叫了聲娘。

  紅姨看一眼鐸乾,有些尷尬,甩著帕子迎上前把二蛋擋住:“我的乖乖,不是說頭疼,叫你在家躺著,怎麼就來了。”眨眼睛,暗示兒子快回去。

  二蛋腦袋圓圓的,機靈又討人喜歡,不肯走,說:“長河哥哥在瓷窯上出事了,砸得滿頭都是血,可嚇人了,我不敢回去,姐夫就叫我過來。”

  姐夫就是庚武。

  “咳咳咳——”老關福一聽,一口熱血差點噴將出來,罵道:“好小子,就為了給那小娘婊賺套金首飾,命都不要了!他怎麼不乾脆把老子氣死,把我們老關家的血脈也砸斷!”撈起一根長棍,鞋都來不及換,光著大腳板殺將將便往門外沖。

  大夫說阿爹心燥氣短,受不得刺激,怕他在路上氣倒,秀荷連忙向鐸乾欠了欠身,去內倉叫個夥計跟在後頭。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紅姨揩著帕子也想走,但那細腰豐臀兒才走到門邊,就被鐸乾一聲喊住——

  “遇見了還能跑去哪裡?”

  冷漠無波的嗓音,卻偏生叫人脊背發寒。

  知道這是個面冷手狠的角色,忤逆不得,紅姨的腳步就軟了軟,沒走成。乾脆裊裊走到鐸乾對面坐下來:“跑?我有跑嚜,端王爺哪隻眼睛看見我跑了。”又暗示二蛋趕緊離開,別杵在這兒聽大人們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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