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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武睇了眼地上的秀荷,一襲緄金邊新娘紅裝寬寬大大地綻於青磚地上,幾枚紅痕在頸間若隱若現。他看著她綰墜的新婦小髻,想起昨夜五指併入她發間,扣緊她糾纏的一聲聲嬌憨淺吟,心裡便忍不住又氣又心疼——只道她昨夜為何出離預料的對他主動,原來都只為應付今日這一場退親。

  傻瓜,跪這群蛇蠍心腸做甚麼。

  “悄無聲息就走了,讓我好找。以後不許背著我一個人離開。”庚武長臂將秀荷從地上拉起,一顆顆把她的衣襟扣好。他的身量比她高一整個頭,可以讓她將臉恰恰好地抵在他的胸口。

  “你來與不來,這門親都是要退的。”秀荷被箍得暖暖的,她自小遇事總是自己解決,從未被人像這樣霸道而自然地護著。莫名眼眶有些紅。

  庚武用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碎發,左臂將她攬緊,右臂單手拱了一禮:“這般以大欺小欺負一名弱女子,莫非是梅家一貫的作風?”

  語氣冷冷,並不與這群精怪玩弄客套。

  老太太和葉氏互相對看了一眼,眼裡頭便有些澀。庚家祖輩忍字為先、仁善謙讓,然而二十一歲的庚武站在人前,著一襲勁慡青裝,眸光銳利且雋冷,不像庚老太爺父子,也不像他的哥哥們,卻像是一匹脫韁的野狼。今日他若是一個人來,那麼只管叫家丁將他當做鬧事的打出去,他卻比他的父輩們都要圓通,竟是叫了族人來,族與族之間就不一樣了。

  這小子心思深,不好對付,將來怕是要翻盤。

  老太太臉色不好看,對著眾人卻不敢發作,示意家僕把吃酒的親戚請去飯廳,又給客人們看座,連忙遞了茶。

  罷,這種不討好的事兒總要自己先出頭,葉氏訕訕地勾了勾嘴角,彎眉笑道:“喲,庚賢侄你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呀,怎麼我們秀荷忽然又成了你的女人?”

  庚武不亢不卑地對葉氏做了一禮,骨節分明的大手將秀荷的小手攥進掌心:“給嬸子添麻煩,秀荷昨夜實與我同在一處,既然梅家並未與她下過婚書,那麼這樁親事便不能作數。請恕侄兒魯莽,這廂先行帶她告辭一步。”

  二少爺梅孝廷著一襲黛青雲紋綢裳,手掂著鳥籠,頭一回嘗得人間極樂,那鳳眸含笑如沐春風,歡喜藏掩不住。長廊上見大哥陰冷冷地杵在木欄杆旁,不由招呼道:“阿奕,新婚快意之日,如何卻這般低沉?”

  梅孝奕一動不動地望著樓下,空等了一夜的他嗓音低沉而澀啞:“她要走了。”

  “她……她是誰?送大嫂歸寧那是三日之後,今日可不能出門。”梅孝廷逗著鳥兒,那鳥兒啾啾啼叫,想到昨夜終於將“秀荷”吃透,又忍不住勾起唇角。

  “你不知……她隨他一走,這四角天空之下的盼望,便沒有了。”梅孝奕修長手指撫著椅背,卻不再說話。那側影孤獨清瘦,沒有活氣的俊顏被光影隱去半邊。

  他?梅孝廷訝然轉頭一看,方見那天井下的客堂里,秀荷正穿著昨日新娘紅妝立在庚武的身旁,那庚家三少左臂攬她,攬得是哪裡,她的小腰……可惡,關秀荷是他梅孝廷床上的女人!

  宿醉方醒,一夜只覺醉了三生,記不清中間到底發生了甚麼。梅孝廷容色一冷,陰鷙又浮上了眼眸,把鳥籠在手上一提,撩開衣擺冷嗖嗖繾風下得樓去。

  “慢著——”十六歲的秀荷婉靜地倚著庚武,那一青一紅千般登對,葉氏看著眼酸,餘光瞥見兒子下來,便不動聲色地拖長聲音道:“一句話就把人帶走……坐了幾年牢,倒真把庚家的良種磨成了土匪。姑娘是嬸子這裡跑出去的,你辱了她的清白,她爹回頭要告衙門的,我們做長輩的總不好幫你擔官司。得要姑娘自己肯。秀荷你說,昨夜是庚武趁機占侮了你,還是你自願從了他?”

  若說占侮,庚武就得去坐牢,她小丫頭才剛嘗了男人的好處,一定捨不得;若說自願,兒子必然恨她,日後也能安生與媳婦過日子。左右梅家都不吃虧。

  秀荷駐足凝視庚武清雋的臉龐,忍了一夜的他下頜冒出青茬,目光卻堅毅且柔情。那荒厝亂糙之中,他一遍一遍喚著她的名字,炙熱的氣息抵著她的耳畔說:“秀荷……秀荷,再推開我一次,我不回來了!”

  秀荷默了一默,深吸一口氣仰起頭來:“庚武少爺雖是從大營里放回來,然而為人仗義,俠骨柔腸,更比那些在暗中算計之人光明磊落。秀荷敬重他。昨夜出去,秀荷是自願與他相好。”

  “嘩——”一眾婆子訝然起鬨,那時候的人講避諱,平常人家的閨女與人私通,被揪出來可是丟大臉面的。她這廂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來,日後除了庚武,鎮上不會再有甚么正經人家敢聘她。

  晚春噙著嘴角笑起來:“我就說她早已與庚武少爺好上了,老太太您不信。先前有天下雨,我見他倆在屋檐下抱成一團,還托我給她送過鐲子吶,我怕秀荷分心沒敢送,後來鐲子也不曉得被哪個偷兒順走了……”話說到這,見庚武一雙狼眸冷冰冰瞪過來,又紅著眼眶,痴痴哀怨地凝著他看。

  還是不甘。

  “是我庚家的好女人,不白疼你一場!”庚武輕蔑略過晚春,驀地彎腰托住秀荷的雙腿,將她整個兒離地抱起來。長眸冷睨了眾人一眼:“那麼,在下可以告辭了嗎?”

  啪——

  木梯下一道頎長身影將將一怔,那鳥籠子掉在地上,才餵飽的鳥兒撲騰了兩下,竟就蹬腿死了。

  自個兒子的脾性葉氏明白,倘若對人生恨,那恨必然是將人千刀萬剮的。

  葉氏嘴角勾出一抹暗笑,再下一道狠藥:“既然是你自願把身子給他,我們梅家也不會強人所難。但日後出去,就不要再說是我們梅家不成全你和老二。明眼人這都看見聽見了,新婚之夜是你自個逃出去,我們可沒逼你和庚武侄兒好。”

  “夫人放心,秀荷必不是那搬弄是非之人。當著兩家長輩的面,也望夫人遵照契約中所言,親事作廢,日後兩家互不為難。秀荷這廂祝東家、少爺、少奶奶們闔家安好。”身畔男子挺拔修偉,秀荷攥著庚武的衣襟,一番話說得空空靜靜。

  軲轆軲轆,二層閣樓上傳來木輪子擦過松木的沉悶聲響,枯耗一夜心血的大少爺終於背過身去,青白手指撫著輪椅,孤清清地把自己埋進暗影里。

  “大少奶奶,我們少爺他在這裡看了你七年……七年吶!”漢生一面追,一面揪心地央求秀荷留下。

  秀荷指尖一顫,低著聲兒,言語卻偏叫那人聽見:“人醒了,那塊石頭就不和你計較了,今後晚春服侍你,你好好待她。”

  “告辭。”庚武便把秀荷在懷中一緊,大步將將欲行。

  “呵~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昨日花轎才抬進門,今日忽然就要走了……”

  二少爺梅孝廷冷幽幽地從暗影里走出來,猛一個從人間極樂跌入地獄森寒,那眼神陰鷙如刃,笑意淒絕,凝著秀荷亦步亦趨:“所以昨夜與我共入洞房的不是你,你們所有的人都知道,卻獨獨瞞著本少爺一個!很好玩麼……關秀荷,那你把我從寺里騙回來做甚麼?!”

  本是要將他避過,奈何還是躲他不過。

  秀荷看見梅孝廷咯咯緊磨的牙關和那鳳眸中的冷與絕,他真是生得絕美,從小被他的母親縱得紈絝又專橫,一壞起來卻總讓人無名無故的心疼。可她已經努力過了,努力比不努力的結果更糟。他的母親希望他變作的模樣,秀荷給不了,張家卻給的了,他們並無緣分。

  秀荷咬了咬下唇:“昨夜喝了那麼多青紅,二少爺還起得這樣早?”

  “這還不是因為你……母親不喜歡你,我怕家中親戚多,怕母親趁我不在時把你為難。你呢,你給我看見的是甚麼?你和他好了!”梅孝廷修長手指隔開庚武,不管不顧地箍住秀荷削柔的肩膀:“現在你下來,我不怪你,我只問你一句話~~”

  “二少爺把從前忘了吧。”秀荷凝了眼屋檐下張錦熙低垂的臉龐,緊著庚武的衣襟不肯下。

  梅孝廷順勢望去,又想起昨夜洞房花燭的一幕,鳳眸中的戾氣便一瞬更甚——他還以為那個女人是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都傾盡給她,一夜之間疼了那麼多回,竟然人都不是!

  此刻一想起來,那厭倦與噁心,簡直剜得他恨不得剃了這發去往空門一遁乾淨。

  梅孝廷哽了哽咽喉,幽幽笑著勾起嘴角:“秀荷,我只問你一句話,如果我把什麼都放棄,我把她休了,即刻就帶著你走,你,是不是還肯和我好?”

  什麼……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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