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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電話之後,小海棠抬手繞著捲曲發梢,順勢撩了凌雲志一眼。凌雲志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椅上,一身西裝穿得整潔而又隨意,短髮上了生髮油,向後梳得整整齊齊。忽然察覺到了小海棠的目光,凌雲志抬起頭來,對著她微微一笑,神情眉目全都安詳到了極致,風采讓人聯想起一道皎潔的月光。

  小海棠沒有文化,找不出合適的句子來描繪丈夫,籠統的只是感覺他好,真好,怎麼會這樣好?!

  她忽然就羞澀起來了,低眉順眼地偏過臉去望向窗外。雖然凌雲志是個廢物少爺,可是如果人有來生,她下輩子還想和對方在一起——下一世,他做女來她做男。

  凌雲志看她舉止異樣,忍不住含笑問道:“怎麼?又要發財了?”

  小海棠抿嘴微笑著搖頭,眼帘垂下來,顯出濃濃的睫毛。

  “晚上去吳公館打梭哈,你先上場,不許輸過十萬。你們玩牌,我去和吳太太談一談投資的事情。她們去年在大百貨店裡入了一股子,如今坐在家裡就能拿錢。”

  凌雲志點頭答應,又自我解嘲地笑道:“這種工作,我是完全能夠勝任。”

  這天晚上,凌家小夫婦打扮得花枝招展,果然在吳公館盤桓了一夜。凌雲志輸輸贏贏,規模總沒超出十萬去,而小海棠則是和吳太太嘁嘁喳喳,大談特談。吳經理是銀行家,吳太太自然也是女中豪傑。小海棠有點財產有點人脈,對於吳太太來講,也是一位值得結交的健將。

  凌晨之時,凌雲志和小海棠告辭離去,乘坐滑竿回到家中。家裡新僱傭的小老媽子已然預備好了潔淨早餐以及熱洗澡水,小海棠一邊享受著傭人的伺候,一邊真切地感受到了金錢的威力。

  生活既是日益富足美滿,小海棠便也重拾天津生活,復又臭美起來。抗戰時期,大後方一切物資都匱乏,不過只要有錢,自然還能維持住摩登形象。她愛漂亮,凌雲志也愛漂亮,兩人打扮得好似一對金童玉女,成了這山中別墅區內的一對名流夫婦。小海棠一隻眼睛盯著錢,一隻眼睛盯著人,心裡知道丈夫頗有風度,也許自己一個疏忽,便要招蜂引蝶。

  如此又過了一個來月,她通過吳經理的介紹,果然投資成功。自己無需勞心費力,便可得到豐厚利潤。得意洋洋地竊喜了好幾天,這日下午,她正要出門去找女伴消遣,不想家中電話忽然響了起來。眼看凌雲志走去抄起了話筒接聽,她便自顧自地邁步出門,一邊走一邊抬手摸著後腦勺的頭髮,總覺得那裡的卷子不勻稱。

  然而未等她走出院門,凌雲志忽然慌裡慌張地從後方追了出來:“小海棠,中央醫院裡打來電話,說是關孟綱要死了!”

  小海棠拎著小皮包回過身來,以為自己是聽錯了話:“什麼?”

  凌雲志停下腳步,面紅耳赤地答道:“是關孟綱,他要見你!”

  中央醫院位於歌樂山,距離此地頗遠。小海棠從來沒有想過關孟綱會傷會死——那是個丘八出身,而且是狡猾的丘八,膀大腰圓力大無窮的,專門殺他都難啊!

  這些年她有時痛恨關孟綱,有時感激關孟綱,可不管痛恨還是感激,關孟綱畢竟是幫助過她。沒有關孟綱的支持,她不會這樣順利地熬出頭來。她並不認為自己對關孟綱有感情,但就衝著對方明里暗裡貼補給她的那些昂貴貨物,她也得去醫院瞧個究竟!

  “我去看他一眼,怎麼好端端的就要死了?”她告訴凌雲志,“你好好守在家裡,不要胡思亂想。”

  然後她憑著面子跑去富貴朋友的家中,借了一輛汽車以及汽車夫,風風火火直奔歌樂山。

  小海棠總覺得關孟綱不能有事,興許是藉此機會把自己騙過去占便宜——那自己當然不能慣著他,光天化日,他敢動手動腳,自己就讓他嘗嘗耳光的滋味!

  這輛汽車通行證很齊全,開得順利,一路暢通無阻地疾馳到底,可即便如此,在小海棠抵達中央醫院之時,還是已經快要午夜時分。一路打聽著進入了病房區,她在一位值班看護婦的引領下,進入了走廊盡頭的僻靜病房。

  房內開著電燈,小海棠一步邁進去,隨即就對著床上人張大眼睛捂住了嘴!硬生生地咽下一聲尖叫,她的兩隻腳釘在地上,竟是已然邁動不得。

  而病床上的關孟綱扭頭望向門口,臉色蒼白至極,下半身從大腿開始,全沒有了。

  “小海棠……”他啞著嗓子開了口,聲音很低,“你可來了。”

  看護婦關門退了出去。而小海棠拖著兩條腿慢慢走到床邊,一隻手還僵硬地捂在嘴上,聲音含糊地發出來,其中已然摻雜了哭腔:“你……怎麼搞的?”

  關孟綱仰臉凝視著她,毫無血色的面龐上,居然神情靜謐:“車隊走到昆明,挨了轟炸。我這回連錢帶命,全搭上啦。”

  說到這裡,他淡淡一笑:“沒想到我關某人走南闖北,最後卻是落得這樣的下場,死無全屍啊!”

  小海棠惡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同時放下了手,滿眼的熱淚含在眼眶中,她硬是不許自己哭泣。

  “死什麼死,這不是還能躺著和我說話嗎?”她語氣冷硬地說道,“腿沒就沒了,又不耽誤你吃喝拉撒。卡車炸就炸了,城裡房子整片整片被炸成廢墟,卡車被炸也算不得新聞。你養你的傷,等皮肉長合了,我養活你!”

  關孟綱翹起嘴角,看著她笑,仿佛她說的全是傻話。

  小海棠拼命地咬緊牙關——咬了良久,為的是忍住淚水:“反正我這些年已經養了一個雲志,再加你一張嘴,也算不得什麼!”

  關孟綱的臉上帶著笑意,仿佛在逗小孩:“海棠果,你不恨我啦?”

  小海棠一揚頭,淚水在眼圈中亮晶晶地打轉:“你也不是一直缺德,我也不是一直恨你。關孟綱,咱們有緣無分,你的心意,我心領了。”

  關孟綱從薄薄的毯子下面伸出了一隻手。手上纏裹著紗布,無名指和小拇指都是齊根斷了。血跡從紗布下面斑斑點點地滲透出來,小海棠看在眼中,替他害疼。這樣一隻傷手哆哆嗦嗦地向上伸到枕下,他摸出了一隻小小的綢緞荷包。荷包收了口,緊緊纏著五色絲線。

  “給你……”這時他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海棠果,你的,給你……”

  小海棠接過荷包,一圈一圈地解開絲線打了開來。手指伸進荷包中,她勾出了一條璀璨的鑽石項鍊——她初到重慶時以五百塊錢的價格,賣給關孟綱的那條鑽石項鍊。

  氣息紊亂地一吸鼻子,她的眼淚終於滾了下來。而關孟綱仰臉望著她,聲音越來越弱:“你個小丫頭片子……我還能真要你的東西?項鍊遲早是要還給你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早……”

  小海棠滿臉地擦了一把眼淚:“你都被炸得只剩一半了,還有力氣說閒話?你好好活下來,我帶你回家去!我有本事,肯定養得起你。人都說禍害活千年,在天津的時候你就欺負我和雲志,你個大禍害,哪能說死就死?!”

  說到這裡,她把項鍊裝回荷包,又拉起關孟綱的傷手,把荷包往他手心裡放:“項鍊你收著,三十年四十年之後再給我!現在我不要!”

  關孟綱盯著她瞧,表情始終像是微笑,是一了百了、再無牽掛的模樣。他這一輩子不算虧,雖說是苦出身,可是兵也當了,錢也掙了,在天津衛做過師長,到了重慶也是富豪。威風耍足了,錢也花足了,就是想娶小海棠,沒娶成。

  沒娶成,那臨走前看上一眼也行。等到當真兩眼一閉兩腿一蹬了,他會把小海棠忘在奈何橋這端。

  用餘下的三根手指握住了小海棠的手,他輕聲說道:“你和凌雲志,好好過日子吧。錢夠用就行,千萬別貪財……我要是不貪財,也不會遇到這一場禍……”

  小海棠蹲下來,不想哭不想哭,可是眼淚滔滔地流。她看慣了得意的關孟綱,她願意關孟綱一直驕橫下去,哪怕煩人討厭也無所謂。關孟綱明明還神智清明地躺在這裡,可是那話說得一句比一句不吉利,仿佛他是必死無疑。

  關孟綱的氣息漸漸弱了下去,手指緩緩鬆開,他閉上了眼睛:“有人會負責我的後事,到時你去我的墳上哭一場就成……我打了一輩子光棍……家裡沒女人……你給我哭一哭吧……”

  小海棠終於忍耐不住了,嗚嗚地哭出了聲音。她不是沒見過死亡,轟炸的時候見得多了,可那畢竟是陌生人,總像是不連著心。可關孟綱不一樣,關孟綱對她是有恩情的。儘管也曾趁火打劫過,可是說來說去,還是有恩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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