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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天暗地的不知過了多久,敵機終於徹底飛過,直奔重慶市區而去。唐安琪一邊牽掛著奔波在外的戴黎民,一邊站起身來向外走去。磕磕絆絆的走到半路,他遠遠就聽得一陣嚎啕,放眼一望,山下平地上的集市已然化作一片廢墟,他那家小小店鋪自然也不能夠倖免了。

  唐安琪一路快跑,趕回店鋪廢墟之上,就見四面立著斷壁殘垣,幾處青煙裊裊向上。隔壁館子的老闆一家比他走得更快,如今正在費力搬開瓦礫,搶救被褥家什;雙方交談幾句,都是無可奈何。

  唐安琪把帆布袋子斜挎起來,也開始蹲下去翻翻扒扒,不但扯出一床棉被,而且還撿出兩隻鐵盆,以及完好無損的一罐子糖果。

  剝開一顆硬糖含在口中,他坐在廢墟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六神無主的嘆了一口氣。店鋪裡面的貨物不多,鈔票也大多存在銀行里,所以損失倒也有限,可不管怎麼說,家和店的確是忽然沒了。

  房東就住在附近的村莊裡,可是唐安琪不敢貿然前去求援,因為不知道戴黎民何時回來。萬一戴黎民到了家,一看房也坍塌了人也不見了,那豈不是要發慌?

  唐安琪干不動力氣活,所以也不能像隔壁家庭那樣自力更生重建家園。天黑之前,他買了幾個燒餅吃下去,然後披上棉被,靠著石頭席地而坐,想要對付一夜。

  唐安琪在廢墟上迷糊了一夜,翌日天亮,戴黎民還是沒有回來。

  這回他真是穩不住神了,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手腳嘴唇都在哆嗦,扶著大石頭站不起來。

  他下意識的還抱著那一罐子糖果,朝陽光芒射到他的頭上,刺得他簡直睜不開眼。正是失神之際,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汽車喇叭。他充耳不聞的愣怔著,心跳似乎都暫時停止了。

  於是錢小姐只好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在他身邊彎下了腰:“唐先生,你怎麼了?”

  唐安琪慢慢的仰起臉面對了她:“狸子進城……沒回來。”

  錢小姐知道狸子就是他那位只管進貨的兄弟。略微沉吟了一下,她見唐安琪面色慘白,便出言安慰道:“唐先生,聽說市區轟炸的很厲害,如果長途汽車不通的話,狸——戴先生縱是想回,也回不來呀!”

  這話雖然簡單,卻是讓唐安琪恍然大悟——幾十里地的距離,如果沒有長途汽車的話,那狸子的確是回不來。

  而錢小姐這時又道:“唐先生,我是特地邀你去我家裡休息一天的。聽說今日敵機還是要來,你看你這個樣子……”

  唐安琪氣運丹田,顫巍巍的站起了身:“我……我還想留下來等等狸子……”

  錢小姐抬手一指天空:“這樣晴朗的天氣,也許戴先生今天也不得回來呢。”

  唐安琪一想也是,便魂不守舍的抱著他那點家什,跟著錢小姐走向了汽車。

  第99章 多牽念

  唐安琪躲進錢家別墅的防空洞內,整整一天都沒有機會去見天日。飛機的馬達聲音在頭頂來回盤旋,好容易有了片刻的安靜,以為敵機已經遠去,哪知道未等把這一顆心放下,隱隱的轟鳴聲音又傳過來了。

  錢家的防空洞,是很可以對付這一場疲勞轟炸的。和黑暗憋悶的公共洞子不同,這私家防空洞內四壁潔白,燈光明亮,而且像地上房屋一樣分成幾間,通風系統和自來水也都齊備。錢家此刻除了錢氏兄妹之外,錢小姐的一位表妹、一位女友也都耽擱在了這裡。錢先生與妹子不和,自己叼著一根雪茄在隔壁讀書;而錢小姐支起一桌麻將,這時就招呼了大家過來消遣。

  唐安琪這時哪有心思打牌?可是眼看其餘眾人都是欣欣然的,他也就不好掃了大家的興致。錢小姐又搬出籌碼盒子,認認真真的數出四摞——這當然是為了唐安琪好,牌局散後一起算帳,如果唐安琪囊中羞澀,那她根據籌碼數目,一併替他付清賭帳也就是了。

  唐安琪其實不大喜歡陪著錢小姐等人遊戲。也許大多數男子是會喜歡的,因為錢小姐摩登斯文,言談開朗,堪稱新時代完美女性的典範;不過唐安琪粗魯慣了,已經做不成風流瀟灑的少爺家。眼睛盯著面前一排麻將牌,他小心管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時不慎蹦出幾個髒字,會搞得面前三位小姐一起尷尬。

  如此過了大半天的光陰,錢家僕人送來奶油點心和熱咖啡。眾人在牌桌上暫時停了戰,各自洗手吃喝。唐安琪拿起一隻蛋糕卷子咬下一口,只覺滿嘴都是又香又甜,實在是種享受。

  他正在奶油的氣味中陶醉不已,錢小姐的表妹忽然笑問:“唐先生,聽你口音,是平津一帶的人吧?”

  唐安琪連忙點頭:“沒錯,好耳力!”

  這時錢小姐不小心將一塊餅乾掉進了咖啡杯里,唐安琪一眼瞧見了,就把自己那杯推到了她的面前:“你喝這杯,我沒有動。”

  錢小姐略一點頭,沒說什麼。而那位表妹旁觀至此,詭譎一笑:“唐先生,恕我冒昧,我要問你一些隱私問題,你可答可不答,可是不管答不答,都不許惱。”

  唐安琪看這表妹狡猾活潑,倒是比錢小姐更為有趣。又拿起一隻蛋糕卷子整個兒的塞進嘴裡,他鼓著腮幫子答道:“你問!”

  表妹笑嘻嘻的開了口:“唐先生正當妙齡,可否婚配了呀?”

  唐安琪咽下口中的蛋糕卷子:“配自然是早就配了。你也說我正當妙齡,不配豈不是蹉跎歲月了?”

  錢小姐臉上微微變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而那表妹繼續笑問:“既然配了,為何我此刻只見唐先生,不見唐太太呢?”

  唐安琪對著表妹笑了:“太太嘛……沒能跟我一起跑出來呀!”

  錢小姐的臉上立刻陰轉晴——淪陷區裡的太太,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表妹得意洋洋的圍著牌桌走了一圈,這回停到了唐安琪身後,她忽然又問:“唐先生,我很想知道在戰前,你是做什麼職業的。”

  唐安琪略一沉吟:“說來慚愧,戰前我一直荒在家裡,是做兒子的。”

  錢小姐這時開口笑道:“那唐先生如今是奮發圖強了。”

  唐安琪對她一拱手:“不敢當不敢當,也是沒辦法,再不奮發就要餓死了。”

  忽然間,錢先生從門口探進頭來問道:“唐先生,令尊令堂可是一起逃出來了嗎?”

  唐安琪立刻慘笑:“唉,戰火殘酷,我如今已是無父無母了。”

  錢先生得到滿意答覆,當即把頭又縮回去了。

  吃過點心之後,牌局繼續下去,直到了傍晚時分,警報才宣告解除。

  唐安琪心中急切,這就想要趕緊下山回去,然而未等他走出別墅院門,遠方木桿上又掛起了球,竟然是敵機又來了。

  於是他被錢小姐又給拉了回去。

  與此同時,戴黎民站在自家那片廢墟之上,正在怔怔的發呆。

  沒人知道他是站了多久,跑出防空洞的百姓們都在急急的尋找食物填飽肚皮,無暇去管旁人。隔壁館子家的小夥計從路上跑過,忽見戴黎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臨時轉彎,在他後背上拍了一巴掌:“戴先生!”

  他是好意呼喚,沒想到一巴掌派下去,戴黎民竟是猛然一顫,隨即咳出一口濃血來。

  小夥計嚇壞了,登時也打起哆嗦:“哎喲,您、您、您這是……”

  戴黎民轉向小夥計,一隻手顫顫巍巍的指向面前廢墟。小夥計心驚膽戰的後退了一步:“戴先生,您別上火,這一排房子全遭了炸彈,算咱倒霉唄!”

  戴黎民失魂落魄的抬手一抹嘴上血跡,這回終於啞著嗓子開了口:“人呢?”

  小夥計眼看戴黎民目露凶光,嚇的連連後退,嘴裡也沒說出什麼,轉身又跑了。

  戴黎民是從城裡走回來的。

  他在防空洞裡藏不住,一顆心總是惦記著家裡的唐安琪。在城中熬過一夜,他抓住清晨機會出了城,想要步行返回。

  這種事情,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來。畢竟是摸過槍打過仗,走在荒郊野外,敵機低空掠過時他能立刻找到地方躲藏隱蔽。敵機不會在野林中浪費炸彈,需要防備的只有機槍掃射。他拿出當年做土匪的勁頭,飛禽走獸一樣攀援跳躍著往家裡跑。也不知他是怎麼走的,幾十里長路,他上午就到家了,簡直比長途汽車還要快。

  然後他就見到了一片廢墟。

  除了廢墟之外,集市情況和昨日並無不同。他四處詢問唐安琪的下落,然而無人知曉,都說“沒見唐老闆回來”。

  戴黎民在城內見多了慘象,這時呆呆的站在廢墟之前,他心都冷了。胸口壅塞著透不過氣,耳孔中似乎也堵了棉花。木雕泥塑一樣立在那裡,警報聲響起來,他也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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