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誰都可以名正言順的離開他,唯有沈子期是不能夠的,沈子期是他的兒子。

  風和日麗的時候,他也會領著沈子期到附近小街上走一走。沈子期東張西望的,遇到吃食攤子便要邁不動步,連個煮蠶豆的擔子都能勾走他的心神。沈嘉禮知道那東西都是窮門小戶家孩子的零食,便宜得很,可就是這麼點便宜東西,他竟是也時常無錢去買——沈子淳並非鑽營之徒,薪水有限,又不會總從上峰那裡得到額外的賞賜,可是卻要負擔四間房子的租金,以及三人的一日三餐;又是處在熱戀期,偶爾還要為小婷買些小玩意兒。沈嘉禮實在是沒法子開口,去從他的骨頭上刮錢下來。

  有一天從外面回來,他終於是忍受不住了,坐在床邊抱住沈子期,喃喃的低聲說道:“子期,爸爸沒有用,讓你到這世上受苦。爸爸對不起你。”

  沈子期大大的怔了一怔——隨後他抬手摟住了爸爸的脖子,卻是並沒有做出回答。

  從這往後,他在上街的時候,就再也不要吃要喝了。偶然有那小販看他是個小孩子,故意吆喝著做出引誘,他就很不屑的把臉扭開,表示自己一點食慾都沒有。

  時光易逝,沈嘉禮尷尬的、為難的、時而滿懷絕望時而又充滿希望的、把日子過了下來。

  他沒想到小婷會來找自己。

  小婷還是軍裝打扮,頭髮挽起來掖進軍帽里,面孔白淨滋潤,越發顯得明艷動人。沉著臉推門站到了門口,她一言不發的掃視了房內,看到沈子期坐在一張小木桌前,正握著鉛筆寫字,而沈嘉禮站在孩子身後,頗為詫異的抬頭望向了自己。

  房內沒幾樣家具,陳設是很簡陋的,而且因為沒生火爐,所以偏於陰冷。小婷把手插進了褲兜里,撅著嘴開了口:“子淳跟著張司令去天津了,你知道嗎?”

  沈嘉禮看她來勢不善,心中暗暗做了提防:“知道,不是說今晚就回來?”

  小婷像個男孩子一樣,歪了腦袋:“他們變了計劃,現在直奔東北去了。子淳一時半會兒的,回不來啦!”

  沈嘉禮的臉上退了血色,但也沒露出明顯的慌亂:“哦……是這樣。”

  小婷走上前來,從褲兜里掏出一隻信封,扔到了桌子上:“子淳打長途電話回北平,四處找朋友借錢,就湊到了這些,讓我送到你這裡,讓你這兩個月做家用。”

  沈嘉禮點了點頭:“好,多謝你。”

  小婷把手插回褲兜里,依舊撅著嘴:“三叔,不瞞你說,我為了和子淳在一起,早和家裡鬧翻了。現在我們兩個雖然還沒有結婚,可事實上和夫婦是一樣的,一針一線、一粥一飯都要我們自己去奔波籌劃。我不是要攔著子淳向家裡盡孝,可你現在年紀也不很大,為什麼不試著自力更生呢?子淳肯養活你,可見你們的感情是很好的,那你就忍心看著子淳成天鬧窮嗎?三叔,你也可憐可憐我們兩個吧!”

  此言一出,連沈子期也抬起頭來了。

  沈嘉禮不能對著沈子淳的未婚妻惡語相向,所以此刻只能是裝聾作啞,不做回答。而小婷聳了聳肩膀,認定他是個年輕時徒有其表遊手好閒、敗光家財後又沒皮沒臉的蹭飯之徒,也懶得多廢話,轉身就走了。

  第109章 無路

  沈嘉禮雙手抱著一隻沉甸甸的大牛皮紙口袋,貼著牆根慢慢的走。

  牛皮紙中裝了兩樣物品,下面是幾大本帳目以及一厚沓白紙,上面放著兩小捆鈔票。公寓的老闆看他清苦,好心給他介紹了個抄寫帳目的活兒。儘管這活兒掙錢不多,而且抄完這一批,下一批還不知在哪裡,但畢竟是來錢了。

  兩捆鈔票,看著嚇人一跳,其實價值很低。現在的錢不值錢了,沈嘉禮畢生還未經歷過這樣的時代——錢不值錢。

  天氣冷,他渾身上下無處不疼,走了這樣一小段路,就累的頭暈眼花。停下來略歇了兩口氣,他拔腿繼續趕路。

  沈嘉禮進入家門時,沈子期正在圍著桌椅爬上爬下、自娛自樂。忽見爸爸回來了,他便一個箭步竄上來,仰頭舉手要去接那個牛皮紙口袋。沈嘉禮知道這口袋比看著更重,所以不給他,轉身將其放到了桌上,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他:“這才是你的!”

  沈子期打開紙包一看,見裡面是五顏六色的糖豆,就歡呼一聲,立刻拈起一粒塞進了嘴裡,又蹭到了爸爸身上,嘰喳亂叫:“爸爸,你怎麼才回來?我都要餓死了!”

  沈嘉禮提起力氣,強撐著繼續出門,去讓夥計送飯過來。

  現在物價一天一漲,沈嘉禮本以為自己有了沈子淳送來的那一信封鈔票,只要精打細算,也可以度過眼下的生活;哪曉得精打細算了沒幾天,他便在街上看出端倪,發現如果自己再省儉下去,也至多是給自己省儉出一小堆廢紙罷了。

  於是他當機立斷,去成衣店給兒子和自己一人做了一身棉衣;同時挖空心思,想要找到一條謀生的道路。可他既無本錢,也無體力,而且在人生的前三十多年裡,一直是位豪闊的大爺,只有人伺候他,沒有他伺候人。讓他坐在公館裡打打電話買賣股票,他會;讓他沿街叫賣下苦掙飯,他是真不會。如果沒有一個沈子期在旁邊要吃要喝,他寧願坐在冷屋子裡活活餓死。

  飯是粗茶淡飯,菜只有一樣咸鹽水似的清湯。沈子期現在並不吵著要好吃好喝了,對於湯泡飯也是一樣的狼吞虎咽,飯量直追成人。沈嘉禮卻是不餓,只勉強自己吃了小半碗飯。端著飯碗木然咀嚼,他不許自己撫今追昔、胡思亂想。

  吃過飯後,沈嘉禮把小桌子收拾出來,又將那些帳目逐樣搬出來翻開,開始用鋼筆蘸了墨水往白紙上抄寫。低頭寫了不過幾行字,他忽然發現沈子期正跪在旁邊的椅子上,探著頭一邊吃糖豆一邊看熱鬧;便說道:“今天不算冷,你出去玩玩吧,可是別跑遠了。爸爸出門喊你的時候,你要能聽到。”

  沈子期得到了這樣的允許,立刻答應一聲,高高興興的就跳下椅子野跑去了。而沈嘉禮得了清靜,便打算一鼓作氣,將這一點工作快速做完。心無旁騖的埋頭抄寫了大半個時辰,他忽然停了筆。

  小心翼翼的將鋼筆放到一旁。他起身甩了甩手,然後走到牆邊,靠牆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他疼,從頭到腳的疼,從骨頭到肉的疼。後退兩步咬緊牙關,他驟然合身沖向了牆壁。一種疼痛暫時壓過了另一種疼痛,他發了瘋似的對著牆壁又打又撞,又把手伸進衣服里,在那條條做癢的傷疤上狠抓狠擰。最後他力不能支的蹲在了地上,擼起袖子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他滿懷恨意,狠狠撕咬,直到自己的肉上見了血。在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他的確是恨,儘管不知道自己該去恨誰,但是仍然要恨。

  他走投無路,快要瘋了,可又決不能瘋——他瘋了,孩子怎麼辦?從小養大的兒子,一點一點看著他從個紅皮小猴兒長成現在的活潑男孩,就算不是親生的又如何?感情深到了這般地步,誰還要去管什麼血緣?

  抬手捂住了臉,他顫抖著長長嘆了一口氣,隨後扶著牆站起來,走回桌前坐下。伸手握起鋼筆,他還是得繼續抄寫。

  沈嘉禮點燈熬油的,一直抄到了凌晨時分,總算是完結了這一批帳目。

  他從小就財迷心竅,算盤打的比學問好。因為知道自己那一筆字馬馬虎虎,所以他寫的格外仔細,生怕這功課不合格,會被先生退回來。認真將帳目重新收回牛皮紙袋裡放好,他吹滅油燈,摸著黑脫衣上床了。

  被窩裡很暖和,沈子期伸胳膊踢腿的,睡的正沉。沈嘉禮把他摟進懷裡,低頭不住的嗅他那臉蛋頭髮,又輕輕的親吻他。他很愛這個孩子,以為自己能把兒子養成闊少,他沒想到自己會把個生命弄到這世上挨餓受凍。

  沈嘉禮打了個瞌睡,天一亮,便自動的醒了過來。

  吃過早飯之後,他抱著牛皮紙袋出了門,偏巧那主家沒人。他打算站在門口等待一會兒,哪曉得天涼風疾,他受了一點寒氣,不由得就犯起了咳嗽。無可奈何的原路返回,他下午又跑了一趟,這一回才算是交上了功課。

  他沒有再得到新的工作。托著兩塊磚頭似的鈔票捆兒,他在附近的集市上轉了一圈,發現自己手中這些錢,和昨天相比,又大大的貶值了。

  他苦笑起來,這回是真感到了無路可走,索性大方起來,在一家攤子前買了十張油汪汪的肉餡餅。餡餅被小販用報紙仔仔細細的包了,又使細繩將其攔腰勒了一道,以便可以用手拎著。

  回到家後,他把餡餅放到了桌上:“子期,吃飯了!今天不吃泡飯,吃餅吧!”

  沈子期是個無肉不歡的孩子,剛才嗅到肉和油的氣味,就已經吞了一口饞涎:“爸爸,你又有錢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