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知道的,熄了也還在。"他忽又現出陰鷙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斂了,沉實地說道,"然而我只能姑且這麼辦。我先來這麼辦,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說著,一面就轉過身去竭力地推廟門。

  "喂!"闊亭生氣了,"你不是這裡的人麼?你一定要我們大家變泥鰍麼?回去!你推不開的,你沒有法子開的!吹不熄的!還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沒法開!"

  "……"

  "你沒法開!"

  "那麼,就用別的法子來。"他轉臉向他們一瞥,沉靜地說。

  "哼,看你有什麼別的法。"

  "……"

  "看你有什麼別的法!"

  "我放火。"

  "什麼?"闊亭疑心自己沒有聽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聲清磬,搖曳著尾聲,周圍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結了。但不一會,就有幾個人交頭接耳,不一會,又都退了開去;兩三人又在略遠的地方站住了。廟後門的牆外就有莊七光的聲音喊道:

  "老黑呀,不對了!你廟門要關得緊!老黑呀,你聽清了麼?關得緊!我們去想了法子就來!"

  但他似乎並不留心別的事,只閃爍著狂熱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尋火種。

  方頭和闊亭在幾家的大門裡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後,吉光屯全局頓然擾動了。許多人們的耳朵里,心裡,都有了一個可怕的聲音:"放火!"但自然還有多少更深的蟄居人的耳朵里心裡是全沒有。然而全屯的空氣也就緊張起來,凡有感得這緊張的人們,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變成泥鰍,天下從此毀滅。他們自然也隱約知道毀滅的不過是吉光屯,但也覺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這事件的中樞,不久就湊在四爺的客廳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臉上已經皺得如風乾的香橙,還要用手捋著下頦上的白鬍鬚,似乎想將他們拔下。

  "上半天,"他放鬆了鬍子,慢慢地說,"西頭,老富的中風,他的兒子,就說是:因為,社神不安,之故。這樣一來,將來,萬一有,什麼,雞犬不寧,的事,就難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來到府上,麻煩。"

  "是麼,"四爺也捋著上唇的花白的鯰魚須,卻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樣,說,"這也是他父親的報應呵。他自己在世的時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薩麼?我那時就和他不合,可是一點也奈何他不得。現在,叫我還有什麼法?"

  "我想,只有,一個。是的,有一個。明天,捆上城去,給他在那個,那個城隍廟裡,擱一夜,是的,擱一夜,趕一趕,邪祟。"

  闊亭和方頭以守護全屯的勞績,不但第一次走進這一個不易瞻仰的客廳,並且還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爺之上,而且還有茶喝。他們跟著老娃進來,報告之後,就只是喝茶,喝乾之後,也不開口,但此時闊亭忽然發表意見了:

  "這辦法太慢!他們兩個還管著呢。最要緊的是馬上怎麼辦。如果真是燒將起來……"

  郭老娃嚇了一跳,下巴有些發抖。

  "如果真是燒將起來……"方頭搶著說。

  "那麼,"闊亭大聲道,"就糟了!"

  一個黃頭髮的女孩子又來衝上茶。闊亭便不再說話,立即拿起茶來喝。渾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來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蓋噓噓地吹著。

  "真是拖累煞人!"四爺將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這種子孫,真該死呵!唉!"

  "的確,該死的。"闊亭抬起頭來了,"去年,連各莊就打死一個:這種子孫。大家一口咬定,說是同時同刻,大家一齊動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誰,後來什麼事也沒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頭說,"這回,他們管著呢。我們得趕緊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爺都肅然地看著他的臉。

  "我想:倒不如姑且將他關起來。"

  "那倒也是一個妥當的辦法。"四爺微微地點一點頭。

  "妥當!"闊亭說。

  "那倒,確是,一個妥當的,辦法。"老娃說,"我們,現在,就將他,拖到府上來。府上,就趕快,收拾出,一間屋子來。還,準備著,鎖。"

  "屋子?"四爺仰了臉,想了一會,說,"舍間可是沒有這樣的閒房。他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才會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說。

  "我家的六順,"四爺忽然嚴肅而且悲哀地說,聲音也有些發抖了。"秋天就要娶親……你看,他年紀這麼大了,單知道發瘋,不肯成家立業。舍弟也做了一世人,雖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總歸是絕不得的……"

  "那自然!"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六順生了兒子,我想第二個就可以過繼給他。但是,——別人的兒子,可以白要的麼?"

  "那不能!"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這一間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順也不在乎此。可是,將親生的孩子白白給人,做母親的怕不能就這麼松慡罷?"

  "那自然!"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四爺沉默了。三個人交互看著別人的臉。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來,"四爺在暫時靜穆之後,這才緩緩地說,"可是他總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無法可想,就照這一位所說似的關起來,免得害人,出他父親的丑,也許倒反好,倒是對得起他的父親……"

  "那自然,"闊亭感動的說,"可是,房子……"

  "廟裡就沒有閒房?……"四爺慢騰騰地問道。

  "有!"闊亭恍然道,"有!進大門的西邊那一間就空著,又只有一個小方窗,粗木直柵的,決計挖不開。好極了!"

  老娃和方頭也頓然都顯了歡喜的神色;闊亭吐一口氣,尖著嘴唇就喝茶。

  未到黃昏時分,天下已經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卻了,人們的臉上不特已不緊張,並且早褪盡了先前的喜悅的痕跡。在廟前,人們的足跡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為關了幾天門,孩子們不能進去玩,便覺得這一天在院子裡格外玩得有趣,吃過了晚飯,還有幾個跑到廟裡去遊戲,猜謎。

  "你猜。"一個最大的說,"我再說一遍:白篷船,紅劃楫,搖到對岸歇一歇,點心吃

  一些,戲文唱一出。"

  "那是什麼呢?紅劃楫的。"一個女孩說。

  "我說出來罷,那是……"

  "慢一慢!"生癩頭瘡的說,"我猜著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搖櫓的。他會唱戲文麼?你們猜不著。我說出來罷……"

  "慢一慢,"癩頭瘡還說。

  "哼,你猜不著。我說出來罷,那是:鵝。"

  "鵝!"女孩笑著說,"紅劃楫的。"

  "怎麼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問。

  "我放火!"

  孩子們都吃驚,立時記起他來,一齊注視西廂房,又看見一隻手扳著木柵,一隻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隻眼睛閃閃地發亮。

  沉默只一瞬間,癩頭瘡忽而發一聲喊,拔步就跑;其餘的也都笑著嚷著跑出去了。赤膊的還將葦子向後一指,從喘吁吁的櫻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聲道:

  "吧!"

  從此完全靜寂了,暮色下來,綠瑩瑩的長明燈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龕,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柵里的昏暗。

  孩子們跑出廟外也就立定,牽著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著隨口編派的歌:

  白篷船,對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戲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點心吃一些。

  戲文唱一出。…"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

  ①該屯的粗女人有時以此稱自己的亡夫。——作者原注。②做過實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

  〔1〕本篇最初連載於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國日報副刊》。

  〔2〕黃曆我國的舊曆書系由朝廷頒布,用黃色紙印製,故稱"黃曆"。其中載有農時節氣,還雜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某日"諸事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蕭衍(464-549)。他是我國歷史上有名的篤信佛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嬸誤稱他為"梁五弟")。

  〔4〕長毛指洪秀全(1814-1864)領導的太平天國起義軍。為了對抗清政府剃髮留辮的法令,他們都留髮而不結辮,因此被稱為"長毛"。

  〔5〕社老爺,瘟將軍,王靈官都是迷信傳說中神道的名稱。社老爺即土地神;瘟將軍是掌管瘟疫的神;王靈官是主管糾察的天將,道教廟宇中多奉為鎮守山門的神。

  〔6〕據《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日期當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肥皂

  四銘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著北窗和她八歲的女兒秀兒糊紙錠,忽聽得又重又緩的布鞋底聲響,知道四銘進來了,並不去看他,只是糊紙錠。但那布鞋底聲卻愈響愈逼近,覺得終於停在她的身邊了,於是不免轉過眼去看,只見四銘就在她面前聳肩曲背的狠命掏著布馬掛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後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匯出手來,手裡就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包,葵綠色的,一徑遞給四太太。她剛接到手,就聞到一陣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還看見葵綠色的紙包上有一個金光燦爛的印子和許多細簇簇的花紋。秀兒即刻跳過來要搶著看,四太太趕忙推開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問。

  "唔唔。"他看著她手裡的紙包,說。

  於是這葵綠色的紙包被打開了,裡面還有一層很薄的紙,也是葵綠色,揭開薄紙,才露出那東西的本身來,光滑堅緻,也是葵綠色,上面還有細簇簇的花紋,而薄紙原來卻是米色的,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也來得更濃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