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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大人也將小烏龜頭拔下,從那身子裡面倒一點東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東西去。七大人隨即用那一隻手的一個指頭蘸著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兩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黃焦焦了。他皺著鼻子,似乎要打噴嚏。

  莊木三正在數洋錢。慰老爺從那沒有數過的一疊里取出一點來,交還了"老畜生";又將兩份紅綠帖子互換了地方,推給兩面,嘴裡說道:

  "你們都收好。老木,你要點清數目呀。這不是好當玩意兒的,銀錢事情……"

  "呃啾"的一聲響,愛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噴嚏了,但不由得轉過眼去看。只見七大人張著嘴,仍舊在那裡皺鼻子,一隻手的兩個指頭卻撮著一件東西,就是那"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裡的",在鼻子旁邊摩擦著。

  好容易,莊木三點清了洋錢;兩方面各將紅綠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緊著的臉相也寬懈下來,全客廳頓然見得一團和氣了。

  "好!事情是圓功了。"慰老爺看見他們兩面都顯出告別的神氣,便吐一口氣,說。"那麼,嗡,再沒有什麼別的了。恭喜大吉,總算解了一個結。你們要走了麼?不要走,在我們家裡喝了新年喜酒去:這是難得的。"

  "我們不喝了。存著,明年再來喝罷。"愛姑說。

  "謝謝慰老爺。我們不喝了。我們還有事情……"莊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說著,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麼?不喝一點去麼?"慰老爺還注視著走在最後的愛姑,說。

  "是的,不喝了。謝謝慰老爺。"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①"對對"是"對不起對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詳。——作者原注。②私生兒。——作者原注。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五十四期。

  〔2〕拆灶是舊時紹興等地農村的一種風俗。當民間發生糾紛時,一方將對方的鍋灶拆掉,認為這是給對方很大的侮辱。

  〔3〕換貼舊時朋友相契,結為異姓兄弟,各人將姓名、生辰、籍貫、家世等項寫在帖子上,彼此交換保存,稱為換帖。

  〔4〕大菜舊時對西餐的俗稱。

  〔5〕魁星閣供奉魁星的閣樓。魁星原是我國古代天文學中所謂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稱。最初在漢代人的緯書《孝經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說法,後奎星被附會為主宰科名和文運興衰的神。

  〔6〕"屁塞"古時,人死後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門等處,據說可以保持屍體長久不爛。塞在肛門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經後人發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遠的叫"舊坑",又古人大殮時,常用水銀粉塗在屍體上,以保持長久不爛;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銀的斑點,叫"水銀浸"。

  〔7〕"氣殺鍾馗"據舊小說《捉鬼傳》:鍾馗是唐代秀才,後來考取狀元,因為皇帝嫌他相貌醜陋,打算另選,於是"鍾馗氣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間"氣殺鍾馗"(兇相、難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語即由此而來。

  〔8〕三茶六禮意為明媒正娶。我國舊時習俗,娶妻多用茶為聘禮,所以女子受聘稱為受茶。據明代陳耀文的《天中記》卷四十四說:"凡種茶樹必下子,移植則不復生,故俗聘婦必以茶為禮,義固有所取也。""六禮",據《儀禮·士昏禮》(按昏即婚),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種儀式。

  〔9〕紅綠帖舊時男女訂婚時兩家交換的帖子。

  〔10〕指鼻煙壺。鼻煙是一種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狀的煙。

  孤獨者

  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

  那時我在S城,就時時聽到人們提起他的名字,都說他很有些古怪:所學的是動物學,卻到中學堂去做歷史教員;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常喜歡管別人的閒事;常說家庭應該破壞,一領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還有許多零碎的話柄;總之,在S城裡也算是一個給人當作談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個親戚家裡閒住;他們就姓魏,是連殳的本家。但他們卻更不明白他,仿佛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說是"同我們都異樣的"。

  這也不足為奇,中國的興學雖說已經二十年了,寒石山卻連小學也沒有。全山村中,只有連殳是出外遊學的學生,所以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但也很妒羨,說他掙得許多錢。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時聽說連殳的祖母就染了病,因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沒有一個醫生。所謂他的家屬者,其實就只有一個這祖母,雇一名女工簡單地過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這祖母撫養成人的。聽說她先前也曾經吃過許多苦,現在可是安樂了。但因為他沒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寂寞,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謂異樣之一端罷。

  寒石山離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專使人叫連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陋,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聽的大新聞,第二天便轟傳她病勢已經極重,專差也出發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氣,最後的話,是:"為什麼不肯給我會一會連殳的呢?……"

  族長,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親丁,閒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計連殳的到來,應該已是入殮的時候了。壽材壽衣早已做成,都無須籌畫;他們的第一大問題是在怎樣對付這"承重孫"〔2〕,因為逆料他關於一切喪葬儀式,是一定要改變新花樣的。聚議之後,大概商定了三大條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3〕。總而言之:是全都照舊。

  他們既經議妥,便約定在連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廳前,排成陣勢,互相策應,並力作一回極嚴厲的談判。村人們都咽著唾沫,新奇地聽候消息;他們知道連殳是"吃洋教"的"新黨",向來就不講什麼道理,兩面的爭鬥,大約總要開始的,或者還會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

  傳說連殳的到家是下午,一進門,向他祖母的靈前只是彎了一彎腰。族長們便立刻照豫定計畫進行,將他叫到大廳上,先說過一大篇冒頭,然後引入本題,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辯駁的機會。但終於話都說完了,沉默充滿了全廳,人們全數悚然地緊看著他的嘴。只見連殳神色也不動,簡單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這又很出於他們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擔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覺得太"異樣",倒很有些可慮似的。打聽新聞的村人們也很失望,口口相傳道,"奇怪!他說都可以哩!我們看去罷!"都可以就是照舊,本來是無足觀了,但他們也還要看,黃昏之後,便欣欣然聚滿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個,先送了一份香燭;待到走到他家,已見連殳在給死者穿衣服了。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鬆的頭髮和濃黑的鬚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條,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嘆服。寒石山老例,當這些時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要挑剔的;他卻只是默默地,遇見怎麼挑剔便怎麼改,神色也不動。站在我前面的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太太,便發出羨慕感嘆的聲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沉靜了一瞬間,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我也不由的突然覺到: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糙薦上,兩眼在黑氣里閃閃地發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裡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糙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於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啕,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大家又只得無趣地散開;他哭著,哭著,約有半點鐘,這才突然停了下來,也不向弔客招呼,逕自往家裡走。接著就有前去窺探的人來報告:他走進他祖母的房裡,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兩日,是我要動身回城的前一天,便聽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發議論,說連殳要將所有的器具大半燒給他祖母,餘下的便分贈生時侍奉,死時送終的女工,並且連房屋也要無期地借給她居住了。親戚本家都說到舌敝唇焦,也終於阻當不住。

  恐怕大半也還是因為好奇心,我歸途中經過他家的門口,便又順便去弔慰。他穿了毛邊的白衣出見,神色也還是那樣,冷冷的。我很勸慰了一番;他卻除了唯唯諾諾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話,是:

  "多謝你的好意。"

  二

  我們第三次相見就在這年的冬初,S城的一個書鋪子裡,大家同時點了一點頭,總算是認識了。但使我們接近起來的,是在這年底我失了職業之後。從此,我便常常訪問連殳去。一則,自然是因為無聊賴;二則,因為聽人說,他倒很親近失意的人的,雖然素性這麼冷。但是世事升沉無定,失意人也不會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見了。兩間連通的客廳,並無什麼陳設,不過是桌椅之外,排列些書架,大家雖說他是一個可怕的"新黨",架上卻不很有新書。他已經知道我失了職業;但套話一說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對,逐漸沉悶起來。我只見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煙,菸蒂要燒著手指了,才拋在地面上。

  "吸菸罷。"他伸手取第二枝煙時,忽然說。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著,講些關於教書和書籍的,但也還覺得沉悶。我正想走時,門外一陣喧嚷和腳步聲,四個男女孩子闖進來了。大的八九歲,小的四五歲,手臉和衣服都很髒,而且丑得可以。但是連殳的眼裡卻即刻發出歡喜的光來了,連忙站起,向客廳間壁的房裡走,一面說道:

  "大良,二良,都來!你們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經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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