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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家的人坐在地頭,一個個默默不作聲地看著。

  蝗蟲在大口大口咬齧著他們家的油菜與麥子。它們將麥葉先咬成鋸齒形,然後還是咬成鋸齒形。它們似乎有明確的分工,誰咬這一側,誰咬那一側,然後逐漸向中間匯攏,轉眼間,好端端的一根葉子就消失了。它們的鋸齒形的嘴邊,泛著新鮮的綠汁,屁股不時地撅起,黑綠的屎,便像藥丸子一般,一粒一粒地屙了出來。

  葵花將下巴放在奶奶的胳膊上,很安靜地看著。

  莊稼在一點兒一點兒地矮下去,蘆葦在一點兒一點兒地矮下去,青草在一點兒一點兒地矮下去。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地不見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大麥地就像在蕭索的冬季里。

  幹校與大麥地的幾十架農藥噴霧器,顯得毫無用處。

  人們仰頭去看望天空,希望能有噴灑農藥的飛機出現。然而,飛機終於沒有出現,也許,一開始就是一個謠傳。

  蝗蟲離去時,就像聽到了一個統一的口令,幾乎在同一時間裡,展翅飛上天空。一時間,大麥地暗無天日,所有一切都籠罩在黑影里。個把鐘頭之後,慢慢在蝗群的邊緣露出亮光。隨著蝗群的西移,光亮的面積越來越大,直至整個大麥地都顯現在陽光下。

  陽光下的大麥地,只有一番令人悲傷的乾淨。

  《三月蝗》2(1)

  大麥地的大多數人家,都沒有留下足夠的餘糧。他們算好了,米缸里的糧食正好可以吃到麥子成熟。然而現在,麥子卻一粒也沒有了。隨著米缸里的糧食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減少,這些人家的心情也在一天一天地沉重起來。

  心在發緊,發虛。

  已有幾戶人家投靠遠方的親戚去了。也有幾戶人家,將老人與小孩留在家中,身體強壯一些的,到二百里外的一座水庫做工去了。還有一兩個人,瞞了大麥地的父老鄉親,進城撿垃圾去了。大麥地的人們在尋找各種各樣的出路。

  青銅一家人,想來想去,沒有別的出路,他們只能像大麥地的大多數人一樣,守著幾乎空空蕩蕩的大麥地。

  自從蝗蟲吃盡莊稼之後,青銅家的人,總是不時地揭起米缸的蓋子,看一看米缸里的米。在這些日子裡,米幾乎是一粒一粒地數著下鍋的。青銅一邊放牛,一邊挖著野菜。奶奶也經常出現在田埂與河邊,將可吃的野菜挖起來,放進一隻柳籃里。一天到晚,糾纏著爸爸媽媽心思的,就是糧食。他們去水田裡去采未被采盡的茨菰與荸薺,他們把頭年的糠反覆放在風中吹揚,從中再找得一些米粒。

  天氣越來越熱,白天越來越長。太陽將人們的根根汗毛孔烘開,不住地耗散著熱量,而從早到晚的這段時間,長得似乎永遠走不完似的。一家子人都希望天能早點黑下來,黑下來可以上床睡覺,就能斷了想吃東西的念頭。

  大河那邊的幹校,人在不斷地換班,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又來了。當年與爸爸一起來幹校的叔叔、阿姨,只有很少幾個還在這裡。他們沒有忘記葵花,在自己的糧食也很緊張的情況下,還是給青銅家送來了一袋米。

  這一袋米,太寶貴了。媽媽望著這一袋米,眼淚都下來了。她將葵花叫過來:“快謝謝叔叔阿姨。”

  “謝謝叔叔阿姨。”葵花牽著媽媽的衣角說。

  送米來的叔叔阿姨對媽媽說:“是我們要謝謝你,謝謝你們一家子。”

  不久,這幾個叔叔阿姨也回城了。有消息說,整個幹校的人,都可能要離開這裡。

  有時,葵花會站到大河邊上,朝幹校那邊眺望一陣。她覺得,幹校那邊的紅瓦已經不像早先那麼鮮亮了,也不像以前那麼熱鬧了,顯得有點兒冷清。野草正在幹校的四周蔓延著。她覺得它離她越來越遠了。

  在青銅家幾乎就要斷炊時,幹校的人全部撤了。從此,一大片房子,就都寂寞地遺落在蒼蒼茫茫的蘆葦叢里。

  青銅家的米缸里,最後一粒米也吃完了。

  大麥地,還有幾戶人家,也已山窮水盡。

  都說,送救濟糧的糧船就要到了。可是,總不見糧船的影子。受災面積大概太大了,一時調撥不來糧食。大麥地可能還得煎熬一陣子。但大麥地的人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看到糧船。他們會不時地跑到河邊上來張望。那是一條希望的大河,清澈的流水一如從前,在陽光下歡樂地流淌。

  這一天,青銅肩上扛著鐵鍬,手中牽著牛,葵花挎著籃子騎在牛背上,向蘆盪出發了。

  他們要進入蘆盪深處,挖一籃又嫩又甜的蘆根。

  青銅知道,越是往蘆盪深處走,挖出的蘆根就越嫩越甜。

  被蝗蟲咬去葉子的蘆葦,早在雨水與陽光下,又長出了新葉。看著眼前茂密的蘆葦,誰也不會想到這裡曾遭過蝗災。

  葵花騎在牛背上,看到蘆葦在風中起伏不平地涌動著,看到蘆葦中間,這兒一處,那兒一處的水泊。水泊或大或小,在陽光下,反射著水銀一般的亮光。看到了在水泊上空飛行的鳥,有野鴨,有鶴,有叫不出名字來的鳥。

  葵花餓了,問:“哥,還要往前走啊?”

  青銅點點頭。他早就餓了,餓得頭重腳輕,餓得眼前老是虛幻不定。但他堅持著要往前走,他要讓葵花吃上最好的蘆根,是那種一嚼甜汁四濺的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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