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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這帳算得實在複雜透頂,最讓我難以辯解的是,搶他的三萬六千塊大洋變成了“借”,我又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那三萬六千塊不是借的,是搶的,轉眼間他就成了我的債權人,我成了欠他三萬六千塊大洋的債務人。他又把我燒了李家堡子的事端了出來,還吹噓他那個堡子至少值一萬大洋。其實那個時代,蓋他家那樣一座地主土圍子花上五六千大洋足夠了。俗話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事實再一次證明,兵要是遇上不講理的秀才,有理更說不清。讓他這麼一算,我的一千石麥子他就白拿了,而且拿得理直氣壯,反過來我還倒欠他五六千塊大洋。我感覺他這種算法不對頭,卻找不到可以對他進行反駁的理由,明明知道他的算法大有破綻,卻不知道這個破綻在什麼地方。他算的這筆帳困擾了我許多年,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心裡明明覺得他不對,嘴上卻說不出道理來反駁他。直到解放後我進了改造土匪培訓班,經過洪連長,那時候他已經是我們縣的軍管會主任了,幫我詳細分析批判了好幾天,才明白李冬青跟我算的是生意帳,其實他跟我之間是階級帳。我由於不懂得算階級帳,沒有把我跟他的關係放到階級鬥爭的高度來看,比如說我從他們家裡“搶”的三萬六千塊大洋,既不是“搶”,更不是“借”,而是替勞苦大眾向吃人賊和李冬青討的剝削帳,我的錯誤就是沒有把討來的階級帳分給窮苦百姓,而是留到伙里自己花了,所以我才會讓他那麼一攪和便張口結舌面紅耳赤在眾人面前大大地難堪了一陣。

  正在我心裡氣憤無比卻又張口結舌的時候,洪連長出面了,他說:“這些帳現在一下子也說不清楚,再說了,現在也不是算這些帳的時候,有帳不怕算,總有一天會算清楚的。我建議咱們先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撂到一邊,我們面前最主要的敵人就是日本帝國主義,現在聯合抗日、消滅日本鬼子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最主要的任務;所以,我的意見,如果尕司令和李縣長對這份聯合抗日盟約本身沒有意見的話,就先把這件最重要的事情辦了,其他一切事情都等打敗了日本人之後再說。”

  回音壁這一次給洪連長發了一次回聲:“打敗了日本人之後再說,再說,再說……”

  洪連長帶著八路軍救了我們,這是天大的面子,我怎麼也不能不聽他的話,再說了,跟李冬青算帳我也算不過他,於是我說:“好,就聽八路軍的,我現在就簽字,往日的老帳先放下,先打日本人。”

  筆墨硯台都是備好了的,回音壁親自磨墨,我拿起毛筆飽飽地蘸上墨汁,在抗日聯盟盟約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接著李冬青也簽了名字,洪連長也跟著簽了名字。簽過名之後,回音壁又捧過了一方印台,說還要各方按個手印。我說:“從古到今講究的是歃血為盟,我們今天辦的是正式結盟打日本的大事,不能用豬血代替人血。”於是忍著疼咬破了大拇指,在我的名字上按上了血印。那時候我沒有什麼科學知識,卻知道印台用的印泥都是“豬砂”研磨後製成的,我不知道硃砂的“朱”並不是“豬肉”的“豬”,“硃砂”是紅顏色的,便想當然地認為“豬砂”是用豬血提煉的,所以我說不能用豬血代替人血。好在在場的人除了李冬青可能也沒有幾個比我有學問,聽我那麼說倒也沒有人反駁、糾正我。

  我看到李冬青皺了皺眉頭,顯然他比我還怕疼,可是我已經做了,他要是用“豬血”來按手印,雖然也是紅的,卻顯得沒有我誠心,也沒有我的決心,氣勢上就讓我壓倒了。李冬青只好苦著臉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咬了一口,可能是怕疼,咬得不夠狠,也可能他的大拇指長得太結實,咬了一口卻沒有出血,只好換了另一隻手的大拇指再咬,還是沒咬破,疼得嘴裡絲絲拉拉地直噓氣。他幹這種事情沒經驗,這種事情不能猶豫,既然非咬不可,就下狠勁猛然一咬,咬破了也就是疼那麼一眨眼的時間,像他這樣想咬又怕疼,試探著下嘴,人本能的反應自然是一疼就縮手,所以挨了疼還咬不破。

  洪連長說:“不行的話還是按印泥吧,只要心誠就好。”他的本意是看李冬青手指頭咬得痛苦,幫他解脫一下,好賴按個手印算了,聽起來卻有幾分譏刺、嘲弄的味道。

  李冬青更加尷尬了,搖搖頭說:“不用,上了戰場死都不怕還怕手指頭上破個口子嗎?”

  我說:“李縣長自然是不怕手指頭上破個口子,可就是咬不出血來,還是心疼自己的手指頭下不了狠心。來,我給你咬,保險一口見血。”說著就拉過他的手作勢要咬。李冬青急忙甩開我說:“不麻煩尕掌柜,你還不得把我的手指頭咬下來?還是我自己來吧。”

  酒樓老闆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根針,此刻湊上前來說:“還是用針扎,用針扎不疼。”

  回音壁跟著說:“用針扎不疼,不疼……”

  我心裡暗暗咒罵這個老闆,更加討厭回音壁的回聲,說:“對了,怕疼就用針扎,就是怕針扎的眼太小,流出來的血不夠用,按的手印作不得數。”

  李冬青狠狠瞪了我一眼,“撲哧”一聲笑了:“尕掌柜,你好賴也是領兵打仗的人,咋淨跟我斗這些小趣子呢?你不就是想看著我把手指頭咬破嗎?好,哥哥我今天就讓你看看。”說著,一口咬將下去,鮮紅的血總算流了出來,李冬青又擠了擠咬破的手指頭,讓我看了看:“尕掌柜,夠不夠?”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再說就顯得憊賴了。李冬青在盟約上用力按上了他的指紋。到此為止,我們三方正式成立了聯合抗日同盟,或者說我正式加入了聯合抗日同盟,因為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成立了抗日同盟,我屬於後加入的。李冬青按過手印之後,對我說:“尕司令,硃砂跟豬沒關係,硃砂的‘朱’也不是豬肉的‘豬’,硃砂是一種礦物,叫硫化汞。”我沒搭理他,可是心裡頭卻覺得挺沒面子。

  盟約簽訂之後,我們又口頭決定:雙方互派聯絡員,常駐對方,以便有什麼事情隨時聯絡。我就派了四瓣子,李冬青派了保安團的一個排長,雙方派的肯定都是可信的人。我問洪連長是不是也派個人到我們伙里搞搞聯絡。洪連長說不用了,有什麼事情他有辦法跟我們聯絡。我問他用什麼辦法,他沒回答。我猜想他是不願當著這麼多的人說這件事情,怕暴露了他們八路軍的秘密,便沒有再問。散攤子以後,我又到醫院裡看了看我的夥計們,有一些傷不重,包紮好了之後就可以跟我回山了,還有一些傷比較重的要留在醫院做進一步的治療,於是我就領上能走的夥計告別了李冬青他們。洪連長說我送送你們,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就跟他一起走。路上他告訴我,戰場已經打掃過了,打死了八十多個日本兵,沒有抓著受傷的,可能都讓日本人逃跑的時候帶走了。

  “李縣長挺配合的,繳獲的武器彈藥他們沒要,全給了你們,現在都裝到車上了,你帶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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