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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敵人距我們越來越近,我已經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日本鬼子髒兮兮的黃軍服上的補丁,戰鬥帽上呼扇呼扇的豬耳朵。有的日本兵在嘴唇上留著一撮黑毛,有的很年輕,黝黑紫紅的面孔緊繃著幾乎要爆裂開來,拼命吼著我聽不懂的鬼話朝我們撲了過來。一個日本兵很快衝到了我的跟前,他那完全張開的嘴裡殘缺的黃牙和喉嚨里的小舌頭我都看到了,他那明晃晃的刺刀就在我的眼前晃動,下一刻就要插進我的胸膛。我嚇壞了,我這人的第一個毛病就是怕疼,雖然我不太怕死;第二個毛病就是怕刀子,我從來不敢想像冰冷的刀子戳進身體裡的那種滋味。為了不讓我的身體裡插進刀子,我只好讓他的身體裡鑽進子彈,於是我抬手一槍,日本鬼子像是被我施了定身法,驚愕地睜圓了雙眼。我連他眼睛裡的紅血絲都看到了,然後他就乖乖地跪倒在地上,好像在跪地求饒,接著撲通一聲蜷縮著身軀倒在了地上。狗日的刺刀磨得再快還是沒有槍子快,這是我有生以來最近距離殺死的人。我沒有任何憐憫和震動,反而鬆了一口氣,死裡逃生的感覺讓我突然間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變得無比輕鬆,這就是你死我活,恐懼和緊張突然之間離我遠去。我的駁殼槍這時候成了短兵相接最好的利器,奶奶教我練成的不用瞄準的甩手槍成了最好的戰術動作,我隨心所欲地朝那一個個凶神惡煞般的日本兵射擊著,一個個日本兵在我的槍口下面用各種姿勢倒下。

  然而,我們的局面卻越來越不妙了,我彈夾里的子彈打光了,卻沒有機會換彈夾,只得隨手抓起敵人的大槍舞弄起來。多虧奶奶一直跟在我身邊,隨時給靠近我的日本鬼子點名讓他們到閻王爺那裡報到,不然我很可能就真得嘗嘗挨刀子的滋味了。夥計們的傷亡越來越大,我不斷地叫喊:“撒腿子,撒腿子,快撒腿子……”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撒得開腿子。我意識到,我們對戰爭的殘酷性估計太不足了,戰爭是兩軍意志和鐵與火的正面對撞,戰場上只有生死沒有折衷,正規的戰鬥跟我們平時搶個財東綁個肉票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問題。敵人拼命進攻,我們頑強抵抗,到了這個時候想撒腿子也撒不了了,求生的本能讓我們立刻懂得了一個真理:只有正面交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腳跟朝後就會成為對方殺戮的最好目標。

  身邊的夥計不斷倒下,有的是槍打中的,有的就在我的跟前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捅倒在地。我們仍然拼命抵抗,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進入了半瘋癲狀態,隨手能夠拿到的一切東西都成了武器。我根本沒有時間給打空的彈夾里壓子彈,駁殼槍成了無用的累贅,不過我沒有扔掉它。奶奶的教誨深深紮根在我的心裡,槍就是我們的命根子,有了槍我們就有了一切,沒有槍我們就什麼也沒有,包括我們的生命。奶奶灌輸的這個觀念深入我心,融化在我的血液里。我把駁殼槍插到了懷裡,用隨手從地上拾起的步槍跟敵人搏鬥,有時候槍膛里明明有子彈,卻沒有拉槍栓的機會,只好用刺刀捅進敵人的身體。我的體力好,身體靈活,連著捅了三五個日本鬼子自己卻還沒受傷。日本鬼子的刺刀質量也不行,捅了三五個人之後刺刀就彎了,這時候只好用槍托子砸,用槍管子捅,抽空能拉開槍栓了就射擊……

  日本鬼子比我們還要頑強,我們邊打腦子裡邊想著抽空撒腿子,而日本鬼子卻只進不退,東奔西突想盡一切辦法殺傷我們。他們的戰鬥經驗和戰鬥技巧、武器裝備都比我們強得多,我們只能靠著各自的求生本能和平日裡掌握的比普通農民強不了多少的打鬥方式拼命抵抗,支配我們的只是求生的本能和絕對不能投降的自尊。我們很快就垮了下來,一百多人的隊伍已經被日本鬼子分割開來,零零散散地分成了幾伙,相互之間根本無法支援,只能各自為戰。讓我感到驕傲的是,我目之所及,夥計們有戰死的,有負傷倒地痛苦扭動掙扎的,卻沒有一個舉手投降的。日本鬼子嗷嗷號叫著興奮異常地開始準備大肆殺戮,他們顯然已經沒耐心再像剛才那樣抵近跟我們拼刺刀,他們有意放寬了跟我們之間的距離,紛紛舉起了槍枝,準備槍殺我們。後來我才知道,日本軍隊的戰鬥條例里規定,進行白刃格鬥的時候,為了防止子彈誤傷自己人,必須關閉步槍保險,或者退出槍膛的子彈。所以當他們要重新開始槍擊的時候,就要拉開跟敵人的距離,所有跟敵人混雜在一起的士兵都得退回自己一邊,同時臥倒做臥姿射擊。他們的戰鬥條例幫了我們的忙,就在他們準備槍擊的同時我們也同樣給自己已經打空的槍枝壓好了子彈;幾乎在他們臥倒的同時,我們也臥倒在地跟他們對射起來,這樣一來雙方就又粘在了一起:他們不敢起身,起身槍彈就會毫不留情地傾瀉到他們身上;我們也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勉強抬著腦袋朝他們放槍。我們之間的距離非常接近,最近的不過才五六丈,最遠的也不過才十來丈。這麼近的距離相互射擊,簡直就跟相互把槍口頂在腦門上差不多,雖然雙方都趴在地上,傷亡卻仍然非常慘重。王葫蘆剛才拼刺刀的時候就已經被日本鬼子在肚子上捅了一刀,此時仍然毫不鬆懈地朝敵人射擊著。可能是沒有子彈了,他就把平日裡非常珍貴地保存下來的一顆手雷扔了出去,就在手雷將兩個日本兵送上半空的同時,王葫蘆毫無聲息地倒在地上。可能發現我跟奶奶使用的是短槍,因而估計到我們是指揮官,日本鬼子開始集中火力朝我跟奶奶射擊。我躲在一個土堆後頭,奶奶躲在一道田埂下頭,敵人的槍彈冰雹一樣從我們的腦袋上面掠過,有的擊打在我們前面的土堆上。硝煙和塵土讓我睜不開眼睛,嗆得我幾乎窒息過去,頭都抬不起來根本無法射擊。我估計奶奶的情況跟我也差不多,因為我已經聽不到奶奶那熟悉的駁殼槍聲了,或許她根本就已經受傷或者……想到這裡我的心戰慄起來,這一回有可能永遠跟奶奶分手了,想到這個可怕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可能,我的心突然酸酸的,眼淚忍也忍不住朝外涌。

  我勉強抬起腦袋費力地回過頭朝奶奶的方向望去,奶奶躲藏的土堆幾乎已經被槍彈削平,一團團的黑黃色塵土漫捲在土堆的四周。她這會兒如果還活著,那幾乎已經不存在的土堆根本無法掩蔽她的身軀,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經犧牲了。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突然控制了我,我忘記了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求生的本能這個時候已經讓位給了難以抑制的憤怒和報仇的強烈衝動,我跪起身來,手中的槍痛快淋漓地向正爬起身來準備再次向我們衝擊的日本鬼子潑灑著彈雨。我親眼目睹著殺害奶奶的仇敵們揮舞著手臂向這個世界做著難看的告別手勢,心裡痛快極了。我不停地射擊,不停地換著彈夾。驀地我聽到側後方也響起了熟悉的駁殼槍聲,我的心興奮得顫抖起來,奶奶還活著,奶奶命真大。我抽空回頭瞥了一眼,奶奶披頭散髮像個瘋婆子,渾身灰土,單腿跪在地上,兩支駁殼槍左右開弓向敵人潑灑著死亡。我的心一下子鬆快了,緊繃的神經瞬間鬆懈了,我的骨頭就像繃斷了的彈簧,松垮垮地再也支撐不住身軀,軟軟地坐倒在地上。後來索性趴了下來,頭枕到了充滿硝煙味兒的土地上。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這個動作讓奶奶瘋了一般地撲了過來,她像一隻撲扇著翅膀保護雛子的老母雞,直接降落到我的身上,身上不知道哪塊堅硬的骨頭硌著了我的腰眼,疼得我叫喚起來:“哎喲,你幹嗎呢,壓死我了。”奶奶一把把我的腦袋摟到了她的懷裡,哽咽著說:“好我的狗娃兒,嚇死老娘了,我還當你中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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