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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就該真實而自由。所以莊子說,不要做名人,不要做謀士,不要做負責人,不要做青年導師。31 這些頭銜和責任,都是害人的。

  那該怎麼活?

  腰上綁只沒有用的空心大葫蘆,在江湖上飄;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河邊釣魚,釣不釣得到無所謂;或者到無人的曠野找棵大樹,在它旁邊轉悠,在它下面睡覺。32

  這樣的活法,就叫“逍遙遊”。

  顯然,莊子的“逍遙遊”,與老子的“為之下”,是兩種活法。活法不同,即道不同。道不同,就不相與謀。老和莊居然都是道家,也算一個奇蹟。

  那麼儒家呢?

  中庸與反調

  道家講道,儒家講德。

  德的最高境界,是中庸。孔子說──

  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 33

  那麼,什麼是中庸?

  中,就是不走極端;庸,就是不唱高調。

  第一句話好理解。孔子有句名言,叫“過猶不及”。34 也就是說,一件事情做過頭了,等於沒做到,沒準還更糟糕。怎樣才對?不缺位,不越位,不過頭,不掉隊。凡事恰到好處,就是中庸之道。

  就說做人。

  做人很難。一個人,質樸是好的,真誠是好的,坦率也是好的。但如果一點修養都沒有,就會粗鄙、粗俗、粗魯。這在孔子那裡,就叫“質勝文則野”。相反,如果太講修飾,過於文雅,便難免裝腔作勢,顯得虛偽。這在孔子那裡,就叫“文勝質則史”。

  那又如何是好?

  文質彬彬。

  彬彬,就是文質兼備,一家一半,配合適宜。這條原則不但適用於文雅與質樸,也適用於文與武、剛與柔,以及一切矛盾對立的雙方。因此孔子說──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35

  這就是“中”。

  再說“庸”。

  有一次,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怎麼樣?

  孔子反問:何以報德?

  也就是說,你拿恩德回報了仇怨,請問,又拿什麼去回報恩德?當然,你也可以“以德報德”。但,恩德和仇怨都用恩德回報,公平嗎?

  不公平。

  當然,以德報怨和以德報德,未必矛盾。因為一個人的恩德,並不見得都回報了仇怨。問題是這樣一種道德高標,卻不是大多數人能做到的。做不到,又提倡,那就是唱高調。結果,是只能造就偽君子。36

  但,以德報怨做不到,以怨報怨也不能提倡。因為以怨報怨的結果,是冤冤相報,沒完沒了。這就有了一個問題:我們應該怎麼辦?

  孔子說了八個字──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37

  以直報怨,就是你認為應該怎麼回報,也能夠怎麼回報,那就這麼回報。這種回報,可能是以德報怨,也可能是以怨報怨,還可能是既不德,也不怨,乾脆不報。至於是哪一種,全看應不應該,能不能夠。

  這就大家都能做到了,因此是“庸”。

  庸,就是不唱高調。

  於是我們要問,以德報怨,是誰的主張?

  老子。38

  那麼,老子是唱高調嗎?

  不,反調。

  的確,老子也是不唱高調的。他的主張,是水往低處流,人也往低處躲。這又豈是高調?卻恰恰是反調。這種反調,《老子》一書中比比皆是。比如大家都說弱肉強食,他說弱者生存;都說應該陽剛,他說不如陰柔;都說男尊女卑,他說女人更有優勢;都說與時俱進,他說最好退回原始時代。總之,正言若反。39 反話看似有悖常理,其實順乎天道。這就是老子的思想方法。

  因此,上德不德,大義無義,多情無情。

  這些都是反調。

  但,唱反調是為了得正道。因此,既不能講以怨報怨(這是正調),也不能講以怨報德(不是正道),只能講以德報怨。以德報怨,報的是怨,得的是德。

  這就是天道。

  可惜天道遠,人道近,因此孔子要講以直報怨。可見孔子說中庸,是因為講人道;老子唱反調,是因為講天道。那麼,有沒有天道和人道都講的呢?

  當然有,荀子就是。

  君子當自強

  荀子發言時,百家爭鳴已近尾聲。

  爭鳴是從墨子批孔開始的,這是春秋與戰國之間的事。但墨家學派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並未能真正撼動儒家的根基。墨家之後,儒家的主要對手是道家。戰國早期,有老子;戰國中期,有莊子。孟子雖然與莊子同時,卻批墨不批道。他既沒跟莊子過招,也隻字不提老子。如果沒有荀子,爭鳴很可能就會不了了之。

  荀子卻要來算總帳。40

  我們知道,荀子是先秦儒家第三位大師。作為戰國晚期的思想家,他很希望做一次總結性發言,何況儒家思想也需要與時俱進。歷史的使命,就交給了荀子。

  那麼,荀子要回答什麼問題?

  天道與人性。

  這恰恰是孔子不講的。子貢就說,從沒聽老師提過這兩個話題。41 其實準確地說,孔子是講天命不講天道,懂人心不講人性。為什麼不講?值得琢磨。

  先看什麼是天命。

  天命,包括天和命。命,有兩種。一是性命,二是命運。前者表現為生與死,後者表現為貧與富、貴與賤、窮與達。貧富,指有錢沒錢;貴賤,指地位高低;窮達,指有路沒路。大道康莊就叫達,走投無路就叫窮。

  那麼,命由誰定?

  生死、貧富、貴賤、窮達,都看天意,叫“死生有命,富貴在天”。42 既然如此,那就聽天由命。因此,孔子雖然講天命,卻只關心命,不關心天。

  不關心天,當然也不講天道。

  問題是你不講,人家講。老子講,莊子也講,還講得頭頭是道。這就讓儒家在爭鳴中落了下風。

  事實上,只講是什麼,不講為什麼,並不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於是,到戰國晚期,荀子就代表儒家來講天道。

  荀子講天道,跟道家一樣嗎?

  有異有同。

  相同之處,在於都是“以天道說人道”;不同之處,則在於對天道的理解。道家的理解,是“天道無為”;荀子的理解,則是“天道自為”。荀子說──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43

  這裡面的意思非常清楚:自然界有自己的規律,並不以社會的集體意志或某人的個人意志為轉移。荀子說,天,不會因為人們怕冷,就沒有冬季;地,也不會因為人們怕遠,就不再廣闊。那麼,一個君子,難道會因為小人吵吵嚷嚷,就停止行動了嗎?當然也不會。

  由此,荀子得出結論──

  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矣,君子有常體矣。

  道,就是規律;數,就是法則;體,就是標準。也就是說,天有恆定的規律,地有恆定的法則,君子有恆定的價值觀,也有恆定的道德規範和行為準則。

  天、地、人,都自為。

  對!是自為,不是無為。這就既接過了道家的思想武器,又與道家劃清了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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