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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子我想要自己真正的爸爸吶。”

  我吃了一驚,眼前一片暈眩。敵人。我是繁子的敵人?還是繁子是我的敵人?總之,這裡也有一個威脅著我的可怕的大人。他人,不可思議的他人,儘是秘密的他人。頃刻間在我眼裡,繁子一下子變成了那樣一個他人。

  原以為只有繁子是個例外,沒想到她的身上也隱藏著“無意中抽死牛虻的牛尾巴。”打那以後,我甚至在繁子面前也不得不提心弔膽了。

  “色魔!在家嗎?”

  掘木又開始上這兒來找我了。我從“比目魚”家出走的日子裡,他曾經那麼冷漠地對待我,可現在我卻無法拒絕他,只能微笑著迎接他。

  “不是聽人說你的漫畫很受歡迎嗎?像你這樣的業餘愛好者,倒很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量啊。不過也萬萬大意不得呀。你的素描就一點也不成樣子吶!”

  他在我面前擺出一副繪畫大師的架勢。要是我把那些“妖怪的畫像”拿給他看,他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呢?我又像慣常那樣開始徒勞地焦慮不安起來。我說道:

  “你別那麼說我,要不我會大哭一場的。”

  掘木越發得意了:

  “如果僅僅依靠為人處世的才能,遲早會露陷的喲。”

  為人處世的才能……聽他這麼一說,我除了苦笑之外無以對答。我居然具有為人處世的才能!莫非在別人眼裡,我那種畏懼他人、躲避他人、搪塞他人的性格,竟然與遵從俗話所說的那種“明哲保身、得過且過”的處世訓條的做法,在表現形式上是相同的嗎?啊,人們彼此並不了解,相互截然不同,卻自以為是親密無間的摯友,一輩子也沒有覺察到彼此的殊異。待等對方死去,不是還哭哭啼啼地念一番悼詞嗎?

  掘木是處理我離開“比目魚”家之後各種問題的見證人(他肯定是在靜子的央求之下才勉強答應下來的),所以,他擺出一副像是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抑或月下老人的派頭,要麼煞有介事地對我進行說教,要麼深更半夜喝得爛醉跑來借宿,要麼從我這兒借走五塊錢(每次都毫無例外是五塊)。

  “不過,你玩女人也該到此為止了吧。再玩下去的話,世間是不會容忍的。”

  所謂世間,又是什麼呢?是人的複數嗎?可哪兒存在著“世間”這個東西的實體呢?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它是一種苛烈、嚴酷、而且可怕的東西,並且一直生活在這種想法之中,如今被掘木那麼一說,有句話差一點就迸出了我的喉嚨口:

  “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

  我害怕激怒了掘木,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世間是不會容許那麼做的。)

  (不是世間,而是你不會容許那麼做的吧。)

  (如果那麼做,世間會讓你頭破血流的!)

  (你不久就會被世間埋葬。)

  (不是被世間,而是被你埋葬吧。)

  (對自己的可怕、怪異、惡毒、狡詐喝詭譎,你要有點自知之明!)

  諸如此類的話語在我胸中你來我往。儘管如此,我卻只能用手巾揩拭著汗涔涔的臉龐,笑著囁嚅道:

  “冷汗,冷汗!”

  打那時候起,我開始萌發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思想”的念頭:所謂的世間,不就是個人嗎?

  從我萌發了這個念頭之後,與以前相比,我多多少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靜子的話來說,我變得有點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了。再借掘木的話來說,我變得出奇地吝嗇小氣了。而借繁子的話,我不大寵著她了。

  我變得不苟言笑了,每天一邊照看繁子,一邊應各家雜誌社之約(漸漸地,靜子他們以外的出版社也開始向我約稿了,不過,那都是一些比靜子她們更低級的所謂三流出版社的約稿)畫一些連自己都不知所云的、以自暴自棄為題的連載漫畫,諸如《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還有明顯模仿《悠閒爸爸》而作的《悠閒和尚》,以及《急性子小阿乒》等等。我滿心憂鬱,慢條斯理地畫著(我的運筆速度算是相當遲緩的),以次來掙點酒錢。靜子從雜誌社回到家裡之後,就輪到我外出了。我陰沉著臉走出家門,在高園寺車站附近的灘鋪上,或是簡易酒館裡,啜飲著廉價而烈性的酒,等待心情變得快活之後,才又回到公寓裡,我對著靜子說道:

  “越看越覺得你長相怪怪的。其實啊,悠閒和尚的造型就是你睡覺時的模樣中得到靈感的吶。”

  “你睡覺時的模樣,也顯得很蒼老喲。就像是個四十歲的男人。”

  “還不是都怪你。我都被你吸乾了。俗話說‘河裡的水流,人的身體’,有什麼悶悶不樂想不開的呢?”

  “別瞎嚷嚷了,早點休息吧。要不,你先吃點飯吧。”她是那麼平心靜氣的,根本不理睬我那一套。

  “如果是酒的話,我倒很想喝一點……河裡的水流和人的身體,人的水流和……不,是河裡的水流和流水的身體……”

  我一邊哼哼唧唧的,一邊讓靜子給我脫下衣服。然後我就把額頭埋在靜子的胸脯里睡了過去。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第二天也重複著同一件事情

  只需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

  倘若願意避免狂喜狂樂

  大驚大悲就不會降臨

  躲開前方的擋路巨石

  像蟾蜍一般迂迴前進

  當我讀到由上田敏[日本詩人、翻譯家],由夏爾.庫洛所作的這首詩時,整個臉龐羞赧得就像火苗在燃燒一樣。

  蟾蜍。

  (這就是我。世間對我已經無所謂容忍與不容忍,埋葬與不埋葬了。我是比狗和貓更劣等的動物。蟾蜍。只會趴在地上悉索蠕動的蟾蜍。)

  我的酒量越來越大了。不僅到高園寺車站附近,還到新宿、銀座一帶去喝酒,甚至有時還在外面過夜。為了避免“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我要麼在酒吧里裝出無賴漢的模樣,要麼接二連三地亂親女人,總之,我又回復到了情死之前的那種狀態,不,甚至成了比那時候更粗野更卑鄙的酒鬼。被錢所困時,,我還把靜子的衣服拿出去當掉。

  自從我來到這個公寓,對著那被大風颳得七零八落的風箏露出苦澀的微笑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當櫻花樹長出嫩葉的時節,我悄悄偷走了靜子和服上的腰帶和襯衫,拿到當鋪去典當,然後用換來的錢去銀座喝酒。我連續在外面過了兩夜,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感到身體不適,不知不覺地又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靜子的房門前。只聽到裡面傳來了靜子和繁子的談話聲:

  “幹嗎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為喜歡喝酒才喝的。只因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嗎?”

  “倒也不是那樣,不過……”

  “爸爸沒準會大吃一驚的。”

  “沒準會討厭吶。瞧,瞧,又從箱子裡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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