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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幾大口冰涼的啤酒之後,給第三個×君打了電話。響過不多的幾聲他就接了電話,他正帶兒子逛街買東西,讓我等著,他把小孩送回家後便來找我。我說啥事沒有,一點不急,你慢慢來。差不多過了一個多小時,他迤迤然地晃悠著過來了,穿著雪白的麻制短袖上衣和時髦的球鞋,一條暗綠色的前後側面滿是口袋的質地舒適的短褲。照舊健康略黑的膚色,照舊燦爛地笑著,露出齊整的吸菸的四環素牙齒。

  他始終知道怎麼穿衣服,怪不得女朋友從不間斷,從來不被性困擾。他照舊不愛喝酒,在我的勸說之下仍然堅持要了加滿冰塊的可樂。我又要過三四次啤酒,並且得意地說,啤酒的好處是可以一直喝下去。他低頭望了望自己的空杯子,說,太甜了,一直喝確實吃不消。接著便要了冰凍的檸檬茶。

  悶熱的天氣逐漸變得涼爽,我們一直消磨到六點。我約了第二個×君的太太去他們開的餐廳晚餐,他便又陪我走去襄陽路靠近淮海路的地方。時間尚早,我們繞了一個小路口,以便能路過汾陽路,在路口稍作停留。

  這裡一點都沒變,轉眼十幾二十年了。我想起我們和第二個×君在這附近共同度過的時日,再一次提議他跟我一起去吃晚飯。他大概是說家裡已經準備了而且他想回去陪兒子吃飯之類的話再次推脫掉了。我們便在餐廳所在的馬路對面非常隨意地揮手告別,他繼續向前朝淮海路方向,我則橫過馬路走進弄堂,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已是所謂訣別的現實。

  事後我常常後悔,為什麼沒有跟他一起晚餐,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那樣?當然這毫無意義。晚餐之後我坐車到曾經長年廝混的體育館邊上,在陳年得仿佛一直就存在的華亭賓館幽暗的大堂酒吧里與最終在電影裡出演了王媽的女演員碰面。

  我坐在角落裡,看她戴著一個大大的有著厚厚鏡片的黑框眼鏡卻仍然吃力地摸索尋覓而來。我一直向她招手,然而她視而不見,這使我懷疑她有一千度左右的近視,但從沒跟她確認過。她不施脂粉,放鬆隨和,經常爽朗地大笑,魅力自成一格。

  事後發現,到了鏡頭前也是一樣的。一切都是表演又或者一切都無法表演,有魅力的在鏡頭前仍然有魅力,平庸的在鏡頭前仍然平庸,乏味而一臉雜念的在鏡頭前仍然乏味而一臉雜念。

  第二天我便回北京,之後因為工作和他在兩三個月里通過數次電話,我當時希望他能到北京來,而他不想遠離家庭或是手頭正準備別的工作。他似乎不想細說,我也就沒有細問,總之沒有成功。

  之後在2015年年初我們又通過幾次無關痛癢的電話,他當時熱衷於跑步,每晚八九點鐘在小區的院子裡奔跑。有一兩次好像是我打給他,他沒有接,事後回過電話來說跑步去了哈哈之類的。

  一個多月之後的四月一日,我照舊一大早就跑到剪接室里枯坐,打發著眼下每一天千篇一律的沉悶的工作時間。上午十點鐘得到消息,當天早上六點到七點之間,第三個×君趁著太太去買菜的時機自殺,成功身亡。我便給上海的另一個朋友打電話,回答說也是剛剛得到消息,說是從家裡跳樓死的。

  掛了電話,我感到惶恐委屈。怎麼會感到委屈?我自己也說不清,只是不發一言地坐在原地。十幾分鐘後,剛才的朋友又打了電話回來急切地糾正,說,不是跳樓,不是跳樓,是在臥室里吊死的。嗯嗯,這樣要好得多了,我對著電話說。不管怎樣,我感到這樣確實要好得多了。所謂生者的無謂的羈絆。

  這也使我常常會想,事實上我們並不像關愛自己的脆弱般真正關愛死者。

  初見第三個×君是在1996年9月,他風風火火地來,用碩大的拉杆箱撞開門,把自己的首次登場安排在門與拉杆箱的後面,時間把握得剛剛好,不知是否經過排練。他瘦黑的臉有一多半被蛤蟆鏡遮住,上面加蓋了一頂雪白的棒球帽,豁著一嘴疑似四環素的吸菸的牙齒笑著。

  他大大咧咧地進來,身後還帶著梗,尾巴似的Z小姐自此出現了。不過她要低調得多,友善地跟每個人點頭微笑。Z小姐長得還算精緻,是那種比較貼心的充滿家常味道的好看,身材普通。她在由某個綜合大學掛牌的疑點重重的野雞表演學院裡學習所謂表演藝術,學制一年。而他則在看上去不那麼野雞的電影學校表演系的表演訓練班學習所謂表演藝術,學制也是一年。

  Z小姐班上一屋子的美女,在和他變得熟絡之後,我間或去過兩到三次,並沒有得到什麼,後來就不去了。×君卻一刻也不得閒,時至今日我只能將他一直旺盛的桃花歸結於他身上那一大片醒目的粉紅色胎記,從後背一直蔓延到屁股和腹部。此外大概還因為他善良正直。

  只在認識的兩周後,我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談話就是圍繞著他驟然綻放的桃花展開的。當時我正在宿舍五樓的樓道口抽菸,假裝深沉地凝視黑夜,其實不過是寂寞難耐,日子難熬。他從樓下上來,站到我身邊,也點上一支煙。我瞟了他一眼,懶得理他,扭頭繼續假裝深沉,凝視黑夜。

  來勁,真他媽來勁。他嘴裡念念有詞,獨自激動著。我轉過頭瞪他,你他媽有病啊。他便立刻將身體湊了過來,跟我講述他今夜的美好奇遇。

  我剛才不是去上夜自習了嗎?

  你個表訓班的上什麼夜自習嘛?

  大家聊天嘛,多接觸嘛,解放天性啊,老師交代的啊。

  訓練完解放天性,同班的一個江西女孩特意繞過好幾張桌子走過去問他,你想不想打撲克?去哪裡打?去我家,我跟那個誰——是他們班另一個女孩——合租了房子住,很近,走路十分鐘。好啊,那玩玩吧。他便跟在她身後,在學校後面光線昏暗的小路上前行,偶爾安靜地說上一兩句話,輕言慢語,像是突然都變成了莊重的人。

  女孩租住的是那種老式的五六層高不配電梯的板樓,他們一前一後上樓梯,能聽到腳步聲在此時安靜的樓梯間裡迴響,便不約而同地調整步伐,使步調完全一致。她在中間故意變調了幾次,他也都迅速跟上。

  她在某一級樓梯上不知道為什麼停了一下,他撞了上去。她是故意停下的嗎?他想。他是故意沒有停下的嗎?她想。雖然只是輕輕的碰觸,但四下無人時的身體接觸免不了意味深長,引人遐想。

  她繼續上樓,他感到機不可失。他伸手去扶她的腰,最先只是似有若無的碰觸,之後兩隻手都上去,扶在她腰上。她的腰不算纖細,但富於肉感,十分柔軟。她沒有做出回應,仍然沉默地拾級而上。他心領神會,知道一切皆被應允,便將手移到她的臀部,隨著她邁上台階。

  他感到她的臀部在手心滾動,能逐漸察覺她步伐的困擾與波動。她的腳步透露出苦惱,仿佛在忍耐什麼,等到恰到好處時,他將手準確無誤地放到她雙腿中間,她停了下來。他們去了頂層通向平台的夜裡不會有人經過不易被察覺的樓梯間的拐角。

  他說她激情四溢,大膽豪放,百無禁忌,他說自己表現一流,算得上神勇。我唯有勃然大怒,畜生啊,你們丫的。他哈哈大笑,得意又幸福地望著窗外。然後呢?我仍然追問。然後就下樓跟她同屋打撲克去了,她給我弄了個水果拼盤,牛奶、酸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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