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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是如此,仍沒能牽住盧蝎虎尋求的腳步。他捧著墜漲的肚腹扶著山壁一點一點挪到洞門外,已是累得氣喘吁吁,未抬頭先聞金聲,天地間殺伐正盛。

  一眼驚駭,半天上以寡擊眾,是龔忻持矛悍勇,獨戰諸敵。

  那些人不是人,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翼手禽足,玄色的鐵鏈羅織成一張天網,罩向包圍圈中的龔忻。

  “呀啊——”

  扯動人心的悲鳴刺進了龔忻的耳鼓,唯有他聽見了,是盧蝎虎在怕在哭,在不顧一切向他奔來。

  一道銳光直墜地面,震起沖天的氣浪,叫閒雜宵小統統飛散。那光收攏成團,未肯熄滅,恆久而激烈地在地上閃亮著,光團里立住一個龍鱗覆面出玄甲的龔忻。

  癱靠在他懷中的盧蝎虎聽見他切齒的恨意,說:“為斷情,我退居深山;為斷情,我辟穀精修;為斷情,我捨棄女身;為斷情,我在這地上獨活四百年!而你們這些天下地下編撰凡人命書的仙官鬼差,不容我們人妖之緣,卻一世世把他推到我面前來。總以為我不往便是休了,想不到他寧肯捨棄一竅也要來見我,而你們,就是你們,仍舊依他。四百年裡,你們幾曾憐憫過他?你們幾曾有過慈悲?罷罷罷,四百年前我想做人,人不依;四百年後換他為妖,你們又不許,那本座便立地成魔!我要四海之內皆以我為惡,怕我恨我又奈何不得我,我要地獄紅蓮火在地上徹夜地燒,積雪化洪流,山摧路斷,推人間入修羅。我為禍,天命奈我何?憑誰阻我?”

  牛頭黑血滿臉,馬面鐐索斷裂,虛張聲勢:“他這一世命數已盡,縱你成蛟亦不可擅改凡人生死。”

  龔忻戾笑:“哼,今日過後,這地上所有的命,重寫!”

  轟隆隆天雷攜雲壓頂,盧蝎虎愕然地看見龔忻額際的髮絲被頂了起來,黑色的角鑽破皮肉,徐徐向上生長,筆直而剛毅,能刺開陰翳。

  第19章 十九、去向是歸程

  塵世中的人們看不到,那矗立在地上千萬年的淳樸大山此刻正經歷巨大的動盪,結界圈住了劫禍的兵燹,天雷在地面降下道道霹靂火,兵戈相接迸發出凌厲的星屑。

  殺,天道神道陰陽道,絕我心往皆是邪道,勝者鬼雄,去他的昭昭!

  強,小劫大劫眾生劫,焚身燼骨難滅心竅,舍卻綱常,自封個驕驕!

  為龍若縛上教條,不若潛蛟錚鳴掀起潑天的浪潮,撕了你的教條,熄了你的昭昭,頭上出角是我翻出三界的怒囂,橫來把這欺人太甚的規矩攪一攪,得意哉,笑!

  一笑,吼破羅網震雲霄!

  再笑,駭退神兵斷千刀!

  笑復笑,縱生得地上最狂傲,人也要妖也要,神鬼仙魔都來朝,跪拜我這不服不順無法無天的山蛟!

  玄色的鱗已與肉身渾然一體,連結成天生的盔甲。鐵矛宛如自骨骼中生長,成為手臂的延展,四稜錐頭肆無忌憚地刺破累累的盾陣,將敵方的防線撕裂又撕裂,匹夫悍勇,所向披靡。

  天兵與鬼將都想問,戴罪之身怎得脫胎換骨,化蛇為蛟?

  龔忻懷中始終緊緊護著他的愛與罪,只手抗住這鋪天蓋地的圍捕,用實力嘲諷困住三界眾生的天條戒律,令人既畏又敬。他好像遠古的神祇一息復甦,不惜一切推翻既有的法則,誓要重置陸上的規矩。

  龔者,奉也,莫非這天地果然要改弦更張?

  卻陡見他降下雲頭,自棄鐵金,失措已極。

  神仙鬼怪們驚異地發現山主將要哭了,其聲切切,唯言:“不——不——不——”

  懷中人虛張著口呼吸抽頓,五官扭曲,似忍著極大的痛意。

  有鬼差注意到:“破、破水了?!活死人產子!他真的能產子!”

  敵我皆亂。

  龔忻死死摟住盧蝎虎仿佛他命不久矣。

  司命將命書翻爛,線斷頁散,揚作漫天無骨絮蝶,添成悲雪;判官擲筆抱頭跪跌地上,痴癲自喃,查不到,想不通。

  “仙胎結成需得三年,鬼胎壓根無法分娩,不可能的,為何他會產子?他懷的究竟是妖是魔?”

  “是人!”一語驚動,倏來橫空出世的青光一剎,直直切進了場中。光芒放柔,赫見同樣的玄鱗甲,同樣的四棱矛,但那張面孔不是龔忻——

  “丑、文羲……不,你不是!”龔忻一時心神恍惚,很快省悟過來,“二蛋?!”

  英姿挺拔的少年笑中含傷,恭敬地喚:“父親!”又低頭望一眼盧蝎虎,眸光旋即放柔,依依地叫了聲:“母親!”

  有尖細的抗議自他肩後傳出來,龔忻才意識到虎子不知何時已不在身邊,此刻卻掛在弟弟的肩頭。依舊是半人半蛇的模樣,禿圓腦袋,小小的好像個偶人。

  “對我們來說,他難道不應是母親麼?”或者兄弟間天生的維繫,丑文羲竟輕易安撫下虎子,側轉身面對環伺的敵兵,不卑不亢不抑不揚,平靜地講述,“你們當然找不到關於這個孩子的點滴啟示,因為你們始終糾纏於命,而非理。其實非止你們,就連父親也曾以為是自己憑妖力強挽住母親的性命,以為你們再也不能奈何他了。但真正保住母親肉身不腐的,是那夜縱情後結胎成人的三妹。確信三妹是凡胎是人以後,父親便全都明白了。是麼?”

  龔忻咬著牙,神情冷峻,一言不發,只一再地將盧蝎虎往懷裡擁,心疼他身受的苦楚,恨絕了眼前的相逼。他沒什麼要對這些神仙鬼差解釋的,不屑解釋。

  二蛋替他說:“因果輪迴,這世上豈有無緣無故的來世相見?所以我在這裡,並非什麼前緣再續,我什麼都不是,非生非死,不過一縷難酬的執著,陪著母親輪迴十世,越結越深。直到父親將那枚本該無胚的卵放入母親體內,才有了我凝結成魄的可能。”他偏過頭來復看向龔忻,澀然苦笑,“天命無法給您和母親一筆姻緣,繼而催生出了我,這便是因果。您的因果,母親的因果,天命的因果。也所以,母親必定要產下三妹。”

  龔忻克制著顫抖的呼吸,啞聲追問:“那是誰的因果?”

  “那是您,父親!卻非因果,而是償還。作為人重新回到人間,是四百年前那夢想為人的小女妖的執著。輪迴可以給予母親微薄渴求下的一面之緣,於您來說,則需要自己創造一段輪迴。母親即將產下的,正是這場輪迴的伊始,是那個等待了四百年終於可以成人的小姑娘,是您啊父親!開始亦是結束,從此她替您人世輪迴,您身上已無凡血凡骨,自在成仙。所以您的角回來了,您是地上之主,從此不順天命!”

  又還身,向著那些酷愛用規矩桎梏靈魂的非凡們,發出憐憫地嘲諷:“生死簿顯不出母親的命盤,因他確然已死。他活在父親身邊的這斷時間是偷來的,是父親這道不可捉摸的變因下生出的果。然而三妹確確然是人,乃脫離父母綱常,橫空出世的人。她是天縱的,地結的,註定的因果。她已在生死簿中,只是你們想不到她是誰。不知所起,何來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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