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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半蛇之身的虎子,大約尚不通人事,世間諸般誘惑妨不著他,但凡有個溫良淑德的盧蝎虎能叫他時時黏著,同樣過得無憂無慮自在滿足。

  原本憑龍哥的道行,該當也是心中有明月、清風不擾行的,然而深山幽居好清靜,到底他是山主,身邊不乏小妖小怪伺候孝敬,亦常有過路的、慕名的、故交舊友登門拜會,所謂清靜便也是個高山仰止的清靜。出了林界半入了人間,修為淺薄的小妖們不敢現身來謁,盧蝎虎的小屋又是離群索居,頭頂上過路的鳥都沒幾隻,每天就是他們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著實把龍哥清靜出了一種遺世孤立的蒼茫感。他突然深切體會到了女媧造人的心境——寂寞呀,是想破戒殺生都找不到個人來當沖頭的無邊遺憾!

  而一旦龍哥嘆息完想不到別他消遣,盧蝎虎的屁股就倒霉。肚子裡揣起蛋都保不住屁股,肚子裡沒蛋的時候更保不住。

  很多時候盧蝎虎已經不再相信龍哥曾經是母的了。哪怕他的女體嫵媚婀娜玲瓏有致,盧蝎虎都當他是個幻覺。因為他屁股疼,經常疼,非常疼,下蛋的時候最最疼。

  “你就不錯了。蛇身育卵,少說也得十多枚,隔壁蟒家的有過一回下了百多個呢!本座如今只為了修行,一次就叫你產倆,都是心疼著你的。”

  聞聽此言,盧蝎虎當即就勸龍哥多下山去經歷人間煙火的洗禮,到凡俗中修行。身為一個有著化蛟升龍這般遠大志向的老妖精,須得出淤泥而不染、入紅塵而自清、吃人而不吐骨頭的。這才叫定力!

  龍哥結結實實扇了他腦門一巴掌,怒啐:“你才吃人呢!你全家不吐骨頭!”

  罵完了,變作個翩翩公子模樣,施施然下山接受七情六慾的考驗。

  頑兒的事向來沒準,龍哥每每下山少則三五日,至多的一回足過了十天才回來。到家一看,盧蝎虎操持家務帶娃孵蛋,還“賢惠”地獨自把蛋都給下好了。

  確非龍哥未將盧蝎虎存在心上惦念著因而錯過產期,哪回離去前也都留下召喚的符咒,只捏在手中連呼三聲龍哥,當即現身。可盧蝎虎一次都沒用過。固然是小子不欲打攪了他人的逍遙快活,另一方面,一回生二回熟,生蛋亦沒有生虎子那麼疼,盧蝎虎已不會怕得無措,龍哥在與不在他自己都能應付。覺得肚子不對勁了,就返回小屋臥倒床內歇著,再翻出備好的軟墊置於身下好生接住蛋,小心翼翼切不敢叫蛋殼磕破了。

  盧蝎虎始終相信,憑龍哥吹毛求疵外加得理不饒人的德性,但凡蛇卵有個閃失,他定管能叫自己重新生一遍。就跟當初生虎子一樣。

  而連著兩回都是一腳跨進家門,正看見盧蝎虎在清理剛落生的卵,龍哥語氣總顯得怏怏:“你是打算臨死關頭也繼續裝聾作啞下去?”

  盧蝎虎很累了,仍是天真地對著人笑:“不打緊!”

  龍哥一把揪起想趁隙把兩枚蛇卵統統笑納的光頭小虎子,一邊吊打兒子,一邊瓮聲瓮氣道:“蛋不打緊,人打緊!”

  盧蝎虎怔了下,咧嘴露出發黃的豁牙,笑得丑憨丑憨的。

  龍哥白他一眼,打個響指招來只山中草精,給盧蝎虎擺好了熱湯美饌,自己捧住枚蛇卵盤腿坐在床沿,品茗似的一口接一口,篤悠悠慢飲蛋液。

  慣例歇養過幾天,盧蝎虎身子無恙,這日一大早就見龍哥梳洗停當正在對鏡試腰帶,顯是要出門。還當他又下山遊樂去,不料他推過一隻盛著織物的托盤,令盧蝎虎換上。展開看來,見是一領色樣樸素用料剪裁卻上佳的秋衫,襯裡還夾里一層輕絮,恰能擋一擋秋涼。

  盧蝎虎捧著新衣不換不拒,傻愣愣的很是不明所以。

  “嘖,老是我一個人下山,沒勁!”

  盧蝎虎拍拍腦門又指指臉上的胎記,一個勁兒擺手。

  龍哥瞪他:“虎頭帽吶?天熱時候不肯戴,依你了。這會兒都涼快著呢,去找出來!”

  盧蝎虎苦著臉討饒。

  “不成!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我扛著你去!”

  盧蝎虎跳上床扒著床柱,卻意決絕。

  龍哥一指吊籃里已經大了兩圈的蛇卵眯眼邪笑:“不聽話,本座現在就把二蛋吃了,帶虎子回洞府。”

  一言不合就咬人,咬人不夠還吃蛋,不得不說龍哥逼人就範的手段委實粗暴下作,奈何行之有效。不需說第二遍,也不必確認,盧蝎虎是真信他說得出來就敢做。一個做了半輩子女妖只因厭煩就任性當起了男人,還自己下蛋自己吃,更抱男人睡男人逼男人下蛋的蛇祖宗,盧蝎虎實在不認為這世上竟能有什麼事是龍哥不敢想不會做的了。

  “也不能這樣說!”盧蝎虎在心裡稍稍修正,“將事情顛倒過來看,叫他別當龍了,他是不會肯的;讓他放過我,他也不許;犯天條的事他一樣都不敢。哎呀,龍哥其實也挺慫的!”

  這些話一字不漏全叫龍哥的讀心術採去了,便聽走在前頭的他胸腔里重重地哼出兩聲冷笑,陰陽怪氣兒道:“膽子是不如你大了。你勇冠天下!”

  盧蝎虎登時抿嘴捂心口,腹誹一句:“不是說好不對我用這術了麼?”

  龍哥扭頭飛過一記眼刀:“那你就別老用肚子說話啊!”

  “本來就不是要說給你聽的。”

  “這句你也沒動嘴!”

  盧蝎虎噎了噎。

  “分明就是你自己圖省事兒!”

  盧蝎虎無法反駁。

  “你還不如虎子努力向上,他都學會講人話了。”

  為了替既是媽又是爹的龍哥佐言,扒在盧蝎虎肩頭的虎子當即說了句字正腔圓發音清晰的人話:“寶貝兒親一個!”

  於是他倆爹瞬時一個氣瞪眼一個瞪眼怔,隨即都來捂他的嘴。

  龍哥低聲咆哮:“小王八蛋,聽牆根兒,不要臉!”

  罵完了倏一頓,跺腳更氣,憤然唾地:“呸!王八他二大爺!”

  此刻,盧蝎虎的臉已紅得跟熱水燙了面似的,巴掌胎記顏色都跟著變深了,好像枚應季的緋葉張開在眼角,又譬如坊間新起的妝面描摹,竟是在他臉上煥發了一抹麗色,不比原來突兀難看了。

  偏他果然聽話,出門來老實戴起了童趣的虎頭帽遮住瘌痢斑駁的禿腦袋,土黃色的帽簾披垂耳側,各色碎花頭拼湊出一張吐舌作怪的獸臉,還不忘額頭正中拿黑線粗粗地繡上一個“王”字,威儀是沒有的,可是滑稽逗趣極了。

  兩廂一搭,直將少年襯得活潑俏皮,哪裡還見丑怪?眼前只得一個稚嫩無暇的嬌兒郎。國色天香是未夠,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滋、滋味?”思緒繞過一匝,龍哥猛地驚醒,不由被適才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打了一激靈。甩甩頭又望盧蝎虎,仍是越看越喜歡,心跳都有了怦然的節律,於是立即不敢多看了,撇過臉去瓮聲瓮氣催促:“不扯閒話了,瞎耽誤工夫,趕緊走!”

  便還踩著荒草葳蕤的土路往下去到繁華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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