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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回去嗎?”白楊從另一個方向迎了上來。

  “回去。”薛夜來點了點頭。想要邁步,腦子裡卻依舊亂紛紛的。他忽然想要單獨待上片刻,用冷水洗洗臉,讓自己靜一靜。於是對白楊說:“你等我一下,我去一趟洗手間。”

  關上洗手間的門,薛夜來俯身在盥洗池上,掬起一捧冷水潑了潑臉。抬起頭,習慣性地想把肩上的長髮撩到身後。手指觸了個空,才想起長發已經被剪掉了。

  薛夜來呆了一呆,放下了手,對著空氣出神。大半天繃得緊緊的精神一鬆懈,無法言喻的疲憊感慢慢涌了上來。

  眾人面前的他只不過是在逞強。悲哀的是,那些人明明都是他的家人,然而在面對他們的時候,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覺無依無靠。

  以前每年家族聚會,他身處熱鬧的中心,接受無數噓寒問暖的關懷。雖然很清楚這看個似繁盛的家族實際上貌合神離,但總以為再怎樣淡薄的親情也聊勝於無。

  沒有想到,家族的紐帶竟然已經這樣脆弱。

  回憶起自己剛才所有假裝鎮定的表現,他的心更灰了。該死的,怎麼想都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小丑,就算用盡全力假扮成被加冕的國王,看在別人眼中也只不過演了一出滑稽戲。

  薛夜來搖搖頭,又往臉上潑了一把水,心裡反覆說:你沒有你自以為的那麼可憐。

  他不記得是從哪裡聽過這樣一番話:如果你覺得自己受了很多苦,多得快要承受不住了,那就把這個苦分成十分。其中至多只有三分是你真正受的苦,至多只有一分是別人認為你所受的苦。所以不要自怨自憐,也不要埋怨別人對你受的苦無動於衷。

  這番話很久以前就儲存在他腦中。那時的他單純又快樂,經常想:等以後我覺得自己受了苦,我就要這樣勉勵自己,一定就可以非常堅強地熬過去。

  然而等到自己真的受了苦,才發現道理是道理,自己是自己。

  道理我都懂,可是。

  每個人都可以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學習到足夠一生使用的道理。然而每個人也都需要用一生的時間,來消除那個“可是”。

  薛夜來嘆了一口氣。冷不防的,頭痛又襲來了,像只手扯了一下他的神經。

  自從那一次劇痛之後,再發作時的痛感就減輕了。但是很奇怪的,每當頭痛時,他的心裡便會湧起莫名而強大的哀傷。好像有人對他說:忘了你看見的吧,忘了你看見的吧。所有的人最後都終將毀滅,只不過有些人毀滅得更早一點,這沒什麼可悲哀的。

  伴著這個催眠般的聲音,頭腦中有個影子飛速一閃。鬼魅似的一張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薛夜來覺得這個影子有點熟悉,似乎不久以前在哪裡看見過,但卻想不起來。

  ……究竟是在哪裡看到的?

  身後傳來篤篤兩聲,洗手間的門被人輕輕敲響。白楊在外面問:“你沒事吧?”

  “你進來吧,門沒鎖。”薛夜來回過頭應答了一聲。這個場面似曾相識——他參加賢者考試的時候,因為模擬測試表現不佳,曾經躲進洗手間裡悄悄地哭了一場。那個時候,白楊也是這樣篤篤地敲門,只是沒有那句詢問。

  從春末到夏初,短短的時間,他周遭的一切卻已經如此不同。

  鎖柄一轉,白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看見薛夜來臉上的水痕,他似乎想說什麼,隨即快步走了過來。

  “放心,這只是水。”薛夜來笑笑。

  “但是你不高興。”白楊的眼神安靜又柔和,像一隻溫暖的動物,“你不高興,我會不舒服。”

  薛夜來突然覺得,一臉認真說著這種話的白楊,其實還只是個大孩子。他都快忘記了,白楊的年紀比他還要小——至少他認為白楊比他小。

  記得當初那個時候,他還經常用精神力去捕捉白楊內心的畫面,試著感知對方的情緒。後來他的全副精神就都投在了家族的事情上,與白楊之間的精神溝通變得很少。而白楊在這些日子裡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陪伴在他身旁,他幾乎從沒考慮過。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薛夜來摸摸白楊,像對待自己年幼的弟弟,“最近壓力有點大,不過我會調整好的。”

  白楊遲疑了一下,手臂笨拙地環住他的腰,“如果你想跟我說話,我會聽著。我沒有安撫別人的精神能力,但我可以當一個聆聽者。”

  薛夜來心生慚愧。他的確是一個精神能力者,可他安撫過白楊嗎?以前是白楊關閉了自己,不給他機會;現在是他關閉了自己,不想也無力分神。結果,反倒要讓白楊替他擔心,試圖安慰他的情緒。

  不過,兩個人彼此交流,總是一件好事。

  “白楊,你覺得,人最難的地方是什麼?”薛夜來嘆息了一聲問道。

  白楊沒有回答,只是凝視他的眼神更加專注,仿佛在告訴他:我在聽。

  薛夜來在他的眼神里逐漸平和了心情,慢慢地說:“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告訴我:‘一個人一輩子需要記住的道理不多,其中一條是,要知道自己的邊界。有上線,也有底線。上線是你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的那個界限,底線是你無論如何都要守住的那個界限。上線決定了你能做成什麼事,底線決定了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在我十九歲以前,我一直都在找自己的上線。你知道嗎,那個過程很有意思。”回憶起往昔的時光,薛夜來的眼中有了不一樣的神采。如他一樣含著金湯匙出生、自身天資也很好的人,少年時代都是飛揚的。不論學什麼技藝都不會太費力氣,不論想要什麼東西都有人送到眼前。那樣的日子過得久了,便會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

  “那個時候的我,什麼都想要最好的,包括你。”薛夜來微笑著摸白楊的臉。

  白楊很久沒有見過薛夜來這樣的微笑,像海棠花在星光里綻放。他不由想起了他們的初見——手掌上綻放著海棠花的俊俏少年,身材纖細行動敏捷。紅色長髮飛揚得耀目,但卻有一種不祥,仿佛狂風中燃燒著將要焚毀一切的火焰。

  那時的他很自然地以為,會有這樣的聯想是因為他對薛家懷著仇恨,因此把對方與毀滅聯繫在一起。可是後來他回想起當時的感覺,才意識到或許並不是那個原因。

  那種毀滅感的源頭是薛夜來自身。

  那一瞬間,當他的手指掐進薛夜來的咽喉時,他從兩人剎那相通的精神鏈路中感覺到了慈悲。那是一種還沒有被磨礪過的慈悲,單純得像童心,但卻也是真正的慈悲。

  一個內心同時懷著毀滅感與慈悲的人,在薛夜來之前,他也見過一個。那個人。

  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他抵禦住了“那個人”長久以來給他灌輸的仇恨,停住了手沒有殺死對方。

  說到底,“那個人”自身也是矛盾的。她灌輸給他的仇恨,原本也有著悲憫。

  “白楊?”薛夜來從對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剎那的游離,低低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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