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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飯局上喝醉了,從餐館的窗戶衝出去,摔到七層樓下,死了。

  辛苦您啦,把大體交給我吧。

  子夜,殯儀館,遺體化妝間,只剩下兩個人,活的和死的。

  HELLO!晚上好!割奶!空棒挖!

  從胖子君被拉進來的那一瞬間,小靈就認出了他——全城已沒有比他更胖的傢伙了。

  照道理,該把遺體眼皮拉下來再開始工作,但她痴痴地看著胖子君,不曉得為啥死後二十四小時,眼睛還不閉上?難道是為了看到她?

  小靈是胖子君的職高同學,她比他小兩屆。

  她學的是化妝,當然是給活人服務。

  他學的是會計,自然不是給死人算帳。

  那一年,胖子君十八歲,在職高籃球隊打中鋒,身高一米九,體重一百八十斤,屬於非常標準的運動員體重。說實話穿著球衣站在籃筐底下,身邊大堆長人,絲毫不顯胖。

  小靈走到籃球場邊,跟幾十個女生共同花痴,大多數人摯愛流川楓,還有人迷戀三井壽,更有口味重的喜歡櫻木花道,只有她遠遠地盯著胖子君。

  那場球打完,女生們給各自的男生送茶端水擦汗甚至奉上香吻,只有胖子君一個人落寞地走到跑道邊,整理著充滿汗臭與腳氣味的運動包。

  小靈給他遞了一塊毛巾。

  後背心早就濕透,蒸籠頭幾乎噴出汗來,他拿過毛巾擦了個遍,連聲謝謝都沒說,閃身去水房沖冷水澡了。

  她拿回充滿男生體味的毛巾,默默跑回宿舍洗乾淨,掛在床頭繩子上,在日記本上寫下“胖子君”三個字——不是他的姓名,其實也不是外號,更不是什麼可愛的小名。因為,全世界只有她這麼叫他。

  幾天後,小靈又到籃球場邊。他終於坐下,喝了一口她遞來的水,問你叫什麼。

  小靈,大小的小,靈魂的靈。

  我叫……

  胖子君!我能這麼叫你嗎?

  我胖嗎?

  我喜歡胖子。

  好吧,他故意把肚子鼓出來,說我請你去吃飯吧。

  他倆的第一頓飯,是在KFC。那座小城市裡,肯德基算是高大上的餐館。許多窮學生要省下半個月的零花錢,才能吃上一餐全家桶。雖說是請女生吃飯,但小靈像貓似的吃了點薯條,而胖子君吃了兩個巨無霸,三對紐奧良烤翅,一根墨西哥雞肉卷,還有兩瓶飲料,那樣闊綽大氣的出手,讓打工的收銀員小妹對他投出送給富二代的媚眼。最後,小靈還是決定跟他AA制,因為胖子君褲兜里的錢,只夠他下個禮拜去上收費廁所的了。

  第二個月,胖子君請小靈看了場電影,他才偷偷摸摸在黑暗中握緊她的手。

  他感覺小靈的手好小啊,手指卻是纖長靈活,天生就是化妝師的料。

  十多年後,萬聖節前夜,殯儀館的遺體化妝間。小靈的十根手指,並沒有太大變化,只是不再觸摸活人的臉而已。她正抓著蓮蓬頭,在用清水沖洗胖子君的遺體——冰櫃裡凍了整個白天,皮膚上的白霜漸漸融化,底下是僵硬的肌肉和骨骼。

  科學家們常說,人死後會減少二十一克的體重,可能就是靈魂的重量。

  不過,小靈從來沒信過。她所看到的死人,大多死沉死沉,要麼凍得硬邦邦,要麼掉了許多零件,哪來的二十一克啊?而躺在遺體清理床上的胖子君,體重早已爆表,只有那種量牲口的大台秤才管用。

  我也問過小靈,殯儀館有沒有真實的靈異事件?她回答,網上無數關於殯儀館的鬼故事,全屬鬼扯淡。沒錯,小靈是我的粉絲,在另一個城市。萬聖節後,我找她吃了頓飯,向她了解殯儀館與遺體化妝師的真實故事。

  這個故事,是她告訴我的。

  那麼胖子君呢?

  十年前,他參加了三校生高考,考進一所大學的會計專科。校區在另一座城市,他倆告別的那天,正是個春風沉醉的傍晚。小靈送給胖子君一本書,那年校園流行的《荒村公寓》。胖子君則帶著小靈,跑到城郊的遊樂園,坐上最大的摩天輪。兩個人轉到最高的頂上,他掏出打火機對著天空,仿佛點著了夕陽和雲彩。

  他說,小時候,城裡發生過一場大火。從他家的樓頂上,可以看到火光熊熊,滿臉都是熱騰騰的空氣,瀰漫著焦煳味,不知死人還是橡膠的氣味,聞起來很像過年時油炸的香味。

  那時起,胖子君就特別喜歡看火。

  北國天冷,十一月就冰天雪地,年底就到零下二十度了。但只要有火,就會暖和。以前家裡用煤球燒爐子,能看到火苗子往外竄,後來通了暖氣,反而沒感覺了。後來,碰到中學的篝火晚會,什麼地方的森林大火,哪怕是火車站流浪漢燒的汽油桶,都會讓他特別興奮。

  摩天輪上,胖子君問小靈,你看過白天放煙花嗎?

  沒有啊。

  將來一定有機會,我放給你看。

  胖子君雙手攬小靈入懷,只感覺她輕得像一隻小貓,而自己像只又肥又蠢的大狗。

  喵嗚。

  汪汪。

  在兩個人學貓叫與狗叫之間,摩天輪已下降到了地面。

  半年後,小靈去胖子君的大學找他。那時,她還在職高學化妝專業,明年就要找工作就業了。她買了一紙板箱的煙花,坐了三個鐘頭的長途車,找到胖子君的寢室樓下。他們爬上校園背後的山坡,剛給煙花點火發現全都啞了。拆開來一看,根本沒有火藥,而是沙子。小靈被騙了,買了假貨。

  胖子君安慰她,小靈不哭,汪!

  又隔半年,春暖花開的小河邊,小靈買了一大箱煙花。這回絕非山寨,花光了她一個月零用錢。胖子君用菸頭點燃引線,就在煙花發射之前,一場傾盆大雨倒下。兩個人變成落湯雞的同時,小河裡的水刷刷往上漲,還沒來得及搶救,整箱煙花就被河水淹沒了。

  胖子君又安慰她,小靈不哭,汪!汪!

  她擦乾臉上的雨水,沒有哭。

  兩年後,胖子君大學畢業,但沒找著會計的工作。他只考出了最低級的證書。任何一家單位,看到他這種五大三粗的體形,就會懷疑他的智商和情商,會不會在帳本上少記或多記一兩個零,或者乾脆搶劫出納攜款潛逃。

  他在家裡啃老了一年。天天混在網吧,打網遊,NENG了把大砍刀,沒日沒夜刀光劍影血雨腥風,遊戲裡被他砍死的人,每個禮拜能造出一座殯儀館。

  小靈在給胖子君做全身SPA——是他的屍體。

  活著的時候,他喜歡趴在學校山坡的糙地上,讓小靈給他捏背。可他的體形實在太大,就算用四隻手也難以盡興。

  她問他,這要捏到什麼時候呢?

  一直捏到我死了,胖子君說。

  他死了。

  這間殯儀館的服務比較高端,收費也要高些。按照台灣殯葬業的標準,要給死者做沐浴,全身SPA,擦精油按摩,再細心地化妝,漂漂亮亮,往生西天。

  小靈做這行七年了。

  當她從職高畢業,本想成為一個優秀的化妝師,但找不到工作。打過幾份零工,收入微薄,根本養不活自己。

  這時候,看到殯儀館的招聘啟事,遺體化妝師,跟她專業對口,基本工資三千多塊,每次上崗都有獎金。

  小靈咬了咬牙,瞞著父母,就去應聘了。

  總共招七個人,只有四個報名,小靈是唯一學過化妝的,自然毫無爭議地錄取。

  培訓三個月後,她開始為第一具大體化妝。原本以為是個病故的老年人,沒想到卻是個小伙子,大學還沒畢業,暑期下河游泳,腳抽筋淹死了。從河裡打撈上來,已有些腐爛,又在冰櫃裡凍了兩天,才送到殯儀館的化妝間,很像美劇《行屍走肉》里的人物。

  小靈當場嘔吐出來,結果被扣了半個月工資。

  然後,她借了幾百張恐怖片鬼片殭屍片血漿片的盜版碟,每天在殯儀館宿舍里練膽。牆壁背面就是放屍體的冰櫃,推開窗是火化爐,每天有幾百具燒焦的骨骸被敲碎。每個星期天,她去叔叔工作的屠宰場,幫忙殺牛宰羊,哪怕濺一臉血都沒關係,只要為了讓自己膽子變大。

  終於,她完成了畢生第一次為遺體化妝。

  那是個老太太,八九十歲,面色鐵青。家屬們在旁邊乾嚎著。她小心地用棉球蘸著消毒水,進行大體的臉部清潔。她的工具有化妝筆、海綿、刷子,根據生前遺像,認真地畫出臉龐線條,儘量符合原本膚色。

  沒過兩天,她碰上一個跳樓自殺的年輕人。從二十層樓掉下來,四分五裂的,連腦袋都斷了——就需要fèng補這門技術活了,在遺體化妝師的圈子裡,這可是一門高難度的手藝。但要是能夠掌握的話,一輩子吃喝就不愁了。師傅帶著小靈一起fèng補,先得提著死者的腦袋,研究缺口的角度,以及是否有缺少的骨頭和皮膚。然後,兩個人一針一線的,把人頭與脖子重新fèng合——古時候的犯人砍頭,死後家屬也是這麼重新fèng上再入葬的。

  等到這個活幹完,死者父母抱著小靈說,謝謝你啊,姑娘,我兒子終於可以去投胎啦。

  這地方有種說法,殘缺的屍體無法投胎,只能去做孤魂野鬼。

  小靈在殯儀館工作滿一年,化妝過一百多具大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病故的有自殺的有車禍撞死的有被亂刀砍死的……但她從沒跟胖子君提起過。

  有一天,胖子君家的親戚死了,他被父母拖著去殯儀館參加大殮。遺體送去火化後,他嫌殯儀館晦氣,一秒鐘都不想多待,急著要離開,卻正好撞見小靈。

  小靈走出化妝間換衣服,剛fèng合完一具被變態殺人狂肢解的女屍,身上全是死人的鮮血與污垢。在她摘下口罩的瞬間,胖子君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胸口還掛著工作牌,有她的名字、照片還有崗位。

  胖子君第一次發現,女朋友確實是化妝師——但不是給活人化妝的。

  他倆大吵了一架,從遺體化妝間一直吵到停屍房再到火化爐最後到骨灰臨時停放處。胖子君身體龐大,不慎撞到一排骨灰盒上,不知多少人的骨灰灑在他臉上——感覺自己這輩子都要被死鬼們詛咒了。

  總之,胖子君給她下了最後通牒——必須從殯儀館辭職。

  她搖搖頭,換好衣服,洗乾淨臉,向外走去。

  滿臉骨灰的胖子君追在後面問,怎樣?

  走啦?

  去哪裡啊?

  回家。

  然後呢?

  上班。

  不上班行不行啊?

  不上班你養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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