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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第一次去了夜場。

  在許多絲襪包裹的大腿、高跟鞋與皮靴之間,她落寞地坐在角落,端過侍者送來的雞尾酒。有個喝多了的少女,看起來很小,讓人懷疑是否高中畢業,晃悠著坐到她身邊。當她要起身離開,卻被少女抓著胳膊說:你看我這個鐲子好看嗎?

  那是卡地亞鉑金手鐲,年輕的臉蛋光彩照人,簡直有韓星的感覺。女孩說在香港買的,十二萬港幣。而她羞愧地縮回手腕,掩飾自己從淘寶買來的便宜貨。

  第二夜,有個中年男人盯上了她,說她長得很像自己的初戀,那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半推半就之後,她收下對方的禮物:卡地亞的鉑金手鐲。

  但她依然不是顧里。

  最後,她給我唱了一首歌。

  KTV的大屏幕上,依次跳出楊冪、郭采潔、郭碧婷,還有HOLD住姐……

  風吹雨成花

  時間追不上白馬

  你年少掌心的夢話

  依然緊握著嗎

  雲翻湧成夏

  眼淚被歲月蒸發

  這條路上的你我她

  有誰迷路了嗎

  ……

  今夕何夕

  青糙離離

  明月夜送君千里

  等來年秋風起

  時間煮雨,不是原唱哦,卻勝似原唱。

  當時我就震驚了。

  包括,我的網際網路兄弟,還有夜場裡的其他姑娘,她們默默坐下,要麼抱著酒杯,要麼托著下巴,要麼躲入角落,要麼……

  一曲終了,有人鼓掌,有個短髮的姑娘,非常認真地說,哎呀,這個歌詞寫得太好啦,是不是莫言老師寫的啊?畢竟是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的作家啊。

  而唱歌的“顧里”,放下話筒,又坐到我身邊。她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雖然,被濃濃的香水味掩蓋,卻讓人隱隱不安。

  原來,我的那位網際網路哥們,每次到上海都會來這個玩,她從他的嘴裡聽到我的名字,這才請求他把我叫出來的。

  這個時代,並不那么小。

  她說,對不起,打擾你寫作了,今晚,我只是想告訴你,謝謝你。

  謝我什麼?

  TO:顧里。

  她往地上彈著菸灰,反問我道,在上海,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回答,小時候,我的夢想是做考古學家,後來是想成為作家,現在差不多還沒變。

  她說,你知道嗎,我剛買了一輛跑車。現在,我的夢想是——三年內,在上海的靜安區買棟別墅。

  我搖搖頭,我在靜安區住了二十年,還不知道除了老洋房,靜安區哪裡還有別墅?

  沒有人可以成為顧里,我說。

  也許吧。

  我站起來,向我的哥們告辭,還得繼續回去寫小說呢。

  終於,擺脫了夜店的酒精和煙糙味,回到上海的夜空下,我拼命地深呼吸著,“顧里”卻在後面跟了出來。

  回去吧,不要跟著我。

  只是想送你離開。

  謝謝。

  忽然,她的眼角滲出淚珠,嘴裡依稀哼著剛才的歌——

  “明月夜送君千里,等來年,秋風起……”

  但,我沒有跟“顧里”交換電話、微信或QQ號。

  當我打開車門,跟她招手作別時,突然衝出幾個男人扭住她的胳膊。

  有人向我出示了警官證,說這個女子涉嫌故意殺人,將被帶回公安局審訊。

  今夕何夕?

  第二天,我的表哥,葉蕭警官告訴我——她已全部招供。

  幾個月前,她認識了一個富商,那傢伙有老婆孩子,卻給她租了一套高級別墅,在靜安區。最近,老婆發現了他們的秘密,威脅讓他淨身出戶。她提出分手費,要五百萬。雖然,這對富商來說並非什麼數字,去一趟澳門就能花光。但是,他厭倦了她,說只願意給她五十萬。於是,他們發生了口角。

  當那個男人叫嚷:去你媽的,BITCH!你以為這真是你的別墅?你以為你真是顧里?

  大腦空白的幾秒鐘里,她用施華洛士奇水晶花瓶砸碎了男人的腦袋。

  殺人。

  她很害怕,不知怎麼處理現場,慌不擇路,逃到最常去的夜店。

  然後,我來了。

  而我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大概就是殺人後的血腥味。

  今年,我在書展的簽售,她不會再來了吧。

  我不認識她,也不需要協助調查,只是想讓這個故事,有個完結。

  好吧,我這才知道,在靜安區,真的還有別墅。

  葉蕭警官還告訴我,在兇殺案現場的別墅里,發現了一本我的簽名書,差不多快被翻爛了。打開扉頁,我的名字上面,還有著相同的筆跡——

  TO:顧里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著花籃上市場

  走過大街穿過小巷

  賣花賣花聲聲唱

  花兒雖好花兒雖香

  無人來買怎麼辦

  滿滿花籃空空錢囊

  怎麼回去見爹娘

  第12夜蒲松林三打白骨精

  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里,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瓷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聖僧歇馬在山岩,忽見裙釵女近前。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峨眉柳帶煙。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真箇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領露蘇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晴。

  1990年,我第一次看《西遊記》原著,仿佛在看一本黃書。

  捧著厚厚的精裝本,躺在沙發上跟我一起看的,是小學同學蒲松林。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不禁倒吸一口寒氣,原來猴子打的不是白骨精,而是可怕的屍魔啊!

  唯有蒲松林淡定地說,我沒見過屍魔,但我見過白骨精。

  那年頭,還沒有白領、骨幹加精英的說法。而我們最愛看的,是央視86版的《西遊記》,每一集都不會錯過。總共二十五集,唯一感覺像恐怖片的,就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集。猴子接二連三打死裝扮成美女、大媽與老頭的妖精,每次在屏幕上就會出現一個骷髏鬼影升空而去,簡直是八十年代的山村貞子。

  而這個故事,發生在那年中元節的深夜。

  農曆七月十五。

  我們通常叫做七月半。這天,爺爺奶奶帶我去郊外上墳,家裡還燒了紙錢,我才第一次知道,今晚就是所謂鬼節。

  大人們跟小孩子說,晚上不要跑出去哦,小心被女鬼抓走。

  其實,他們並不知道,世界上真有女鬼這種生物。

  正好是暑期,哪能關得住我們?這一晚,蒲松林約我去蘇州河邊放河燈。

  河燈是他自己做的,長得像葫蘆兄弟。我們趴在水泥河堤上,將紙糊的河燈扔上黑暗的水面。燈火飄浮閃爍,像墳墓中的鬼火,順著河流向黃浦江方向飄去。

  蒲松林從不知什麼老書上看來,說中元節又稱“七月節”或“盂蘭盆會”,三大鬼節之一,供奉佛祖和僧人,普度六道苦難眾生,放燈是讓鬼魂托生。不過,至少在最近一百年來,蘇州河上並無此習俗。而我擰著鼻子,絲毫不覺得浪漫,以免被蘇州河的臭水熏著。

  喂!女鬼出來了!

  我猛然拉了拉蒲松林的袖子管,一起躲藏在河邊的綠化帶里。

  果然,深夜的河邊,有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女人,披著垂到腰間的長髮,裊裊婷婷地飄來。那年暑假,蘇州河邊晚上沒人,我們會來乘風涼,照著天文書尋找星座,或者吹吹二戰的牛皮。每逢此時,就會看到一個黑裙女子,露著雪白小腿,半截光滑的胳膊,叫人想起《西遊記》里的白骨精——不,是屍魔。

  更讓我斷定她絕非人類的是,她走路的樣子太奇怪了,遠看像沒長腿。至於她的臉,剛開始幾次,我從未看清楚過,只感覺她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

  有一次,蒲松林把我獨自扔在河邊。恰逢黑裙女鬼出現,我躲藏在樹叢里不敢動。要命的是,她就站在我前面,抬頭看星星看月亮,又掏出小鏡子對著路燈照,那古色古香的橢圓形小鏡子,就像電視劇《紅樓夢》里嚇死賈瑞的照妖鏡。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她倒是嚇得尖叫,摔倒在水門汀上。我爬出來,剛想逃跑,後面一聲嬌咤:站住!小鬼!

  呸!你才是鬼呢!

  但,我還是站住了,雙腿哆嗦著,回頭,蹲下來,盯著黑裙女鬼。

  她吃力地坐在地上,下意識地把兩條腿併攏,手指頂著我的額頭說,喂,你在偷看我嗎?小鬼,算你有眼光!快把姐扶起來。

  我不敢抗拒,閉著眼睛,抓緊她的胳膊,水蛇般皮膚,細細的包裹著骨頭,就像白骨精,或屍魔。

  果然,她好輕啊,幾乎沒有分量,被我這個小學生拉起來了。

  但她無法站穩,倚靠在我身上,嘴裡發出急促的呼吸聲,氣息噴到我的耳朵上,讓我一陣陣臉紅。

  她說,哎呀,我的腳扭傷了,今朝夜裡廂拿能做桑活呢?

  我沒明白。

  算啦,小朋友,我自己沒辦法走脫了,你扶著我回家吧。

  於是,我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她只能用右腿走路,而我的兩條腿變成了她的左腿。

  走過蘇州河邊的小徑,拐進一條骯髒的小巷,四下里散發夜來香的氣味,還有她頭髮里某種進口洗髮水的氣味,熏得我七葷八素的。

  她家要穿過一道過街樓,推開七十二家房客的大門,鑽進樓梯下的亭子間。屋子雖然狹小,卻很乾淨,牆上貼著王祖賢版《倩女幽魂》的聶小倩——長得竟有幾分像她。

  她躺到床上,讓我拉開個抽屜,掏出一罐藥膏,露出光光的腳踝,讓我給她上藥。

  我小心地摸著她的踝骨,像只小貓,邊搽藥邊問她,姐姐,你為什麼要晚上站在河邊?

  嗯,我在等我的朋友啊。

  你的朋友是誰?

  小鬼,你問得可真多啊,我的朋友嘛,可以是你爸爸,也可以是你叔叔,可以是你的體育老師,或者是你們校長,也可以,是你……如果,你再長大幾歲的話。

  都是男的?

  嗯。

  她捏了捏我的臉,可惜我太瘦了。

  你叫什麼名字?

  蔡駿。

  隨後,我反問她,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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