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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李昂用爸爸留下的那把手槍,親手打死了那三個法國混混。

  他成了通緝犯,買了本假的歐盟護照,從此在歐洲流浪。他重看了所有的吳宇森電影,學會像周潤發或張國榮那樣舉槍擺POSE。他練得了一手好槍法,殺人乾淨利落,絕不留半點惻隱之心,捧起了職業殺手這門飯碗。將近十年間,他殺了六十多個人。但他藏不住錢,每次賺到幾萬歐元,很快莫名其妙地花光。他有過許多女人,各個種族與國籍,僅限一個晚上,從不見第二面。

  但他沒有碰到過少女。

  他說,三年前,因為沒能完成任務,惹怒了一個大人物,招致對方的全球追殺。而今他走投無路,只能逃回中國避難。

  李昂特別關照我,如果,遇到一個叫瑪蒂爾達的法國女孩,就說沒聽到過他的消息,絕不能讓她找到自己。

  因為,大人物派遣的殺手們,隨時隨地會上門,要是瑪蒂爾達找到他的話,便會跟他一起死。

  那個深夜,李昂行色匆匆離去,沒留下任何聯繫方式。

  但我記住了瑪蒂爾達這個名字。

  一年後,同樣地點,同樣時間,她果然來了。

  對不起,我還是沒有把這個秘密,泄露給瑪蒂爾達。

  我不知道這是為了李昂,還是為了她,抑或為了我自己。

  瑪蒂爾達一無所獲,臨別之時,我送她到橋上。十八歲的法國女孩,問我這條河叫什麼。我說是蘇州河,不是塞納河。

  後半夜,河上晚風習習,靜水深流。

  她說,在我眼裡,都一樣呢。

  笨豬。

  傻驢。

  我用我僅有知道的兩個法語單詞跟她道別。

  幾天後,待到確認瑪蒂爾達返回歐洲,我開始瘋狂地尋找殺手李昂。

  通過我的表兄,葉蕭警官的打聽,很快有了下落。

  殺手李昂死了。

  他死了還不到一周,在瑪蒂爾達找到我的那一夜,有兩個外籍殺手,同時找到李昂,在上海郊外小島上的出租屋。他沒有反抗,立刻被槍殺了。

  不巧正有巡警路過,兩名殺手在逃跑過程中,相繼被捕。根據殺手的審問記錄,以及國際刑警組織的材料,證實李昂確實是個殺手。在歐洲有充分證據表明,他至少殺死過六十個人。但自五年前起,他不再殺人了。

  可是,瑪蒂爾達跟我說的那些,又是怎麼回事?她說殺手李昂一個人都沒殺過,一切都是他們兩個人假扮的。究竟哪個才是真相?

  以下純屬我的猜測——

  我的初中同學李昂,因為經營中餐館的父親被殺,走上職業殺手這條路。在歐洲的十年間,他以冷酷無情而出名,奪去過許多人的生命,直到遇見一個叫瑪蒂爾達的法國少女。

  殺手李昂告訴瑪蒂爾達,所謂職業殺手都是假的,陪她玩起偽裝殺人的遊戲。

  他本有機會在布拉格,三隻青蛙咖啡館,殺死捷克前秘密警察頭子。但他沒有這麼做,反而同瑪蒂爾達一起,精心演出殺人視頻,放走曾經作惡多端的獵物,犯下職業殺手的大忌。

  很難說他這麼做的原因。也許,是厭倦了殺人?也許,只是為了瑪蒂爾達?

  兩年後東窗事發,某位大人物甚為震怒,派人殺死捷克老頭同時,又僱傭殺手李昂去塞拉耶佛執行任務,目的是借刀殺人。最後,李昂在無數殺手圍捕下,跳入倫敦泰晤士河失蹤。

  殺人令一旦發出永不撤銷。

  我相信,最近三年來,瑪蒂爾達一直被人跟蹤,她自己渾然不覺。因為她來到中國,才引來兩名殺手。通過特殊的渠道,殺手發現李昂藏身所在,殺了他。

  至今,瑪蒂爾達還不清楚這些秘密,還是讓她永遠都不知道的好。

  她已擁有了新的身份,剛考入巴黎國際電影學院,學習導演專業。她說,她最擅長拍槍戰片,吳宇森的風格。我相信。

  而她才十八歲,我想,再過兩年,她會忘記的。

  那個叫殺手李昂的中國男人,不過是一個法國女人漫長而精彩的生命中的過客。

  在中國警方保管的死者遺物中,我看到殺手李昂的錢包,沾滿遇害時的血跡。錢包夾層里,滑出一張淡淡的照片——

  照片裡下著鵝毛大雪,似是巴黎,塞納河上,十三歲少女,咖啡色長髮,灰綠色眼睛。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下看你。

  其實,她在等待一個叫Léon的殺手。

  女孩目光深處,泄露焦慮與恐慌,是否放棄殺人,還是回到學校?

  彼時彼刻,一個叫李昂的中國男人,站在橋下凝望並猶豫,要不要走到她面前?同時,他偷拍了這張照片。

  塞納河新橋上的那個瞬間,殺手李昂愛上了瑪蒂爾達。

  “你殺了人以後,一切都會變了。你的生活就從此改變了,你的餘生都要提心弔膽地過活。”

  “我不管將來如何,Léon,我只需要愛,或者死。”

  ——《這個殺手不太冷》

  第7夜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假若我們知道什麼是時間的話,那麼,我相信,我們就會知道我們自己,因為我們是由時間做成的。造成我們的物質就是時間。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第一次聽到《當你老了》這首歌,是在2014年初秋,烏魯木齊。

  新疆之行的最後一夜,晚上有紀律不能隨意出門,我還是鼓動須蘭與甫躍輝出去走走。離開八樓崑崙賓館,三個人走在烏魯木齊街頭,北京時間已近子夜,晚風微涼。街邊樹著拒馬,須蘭擔心安全問題。但我不怕。穿過一條地下通道,聽到吉他與歌聲,在罐頭似的甬道共鳴。彈吉他的流浪歌手,是個健壯的漢族小伙子。我問他能不能彈唱一首歌。他說,那就唱首《當你老了》——我從沒聽說過這首歌。

  當他唱到“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群暖,回憶青春”,我脫口而出葉芝的名字。

  烏魯木齊午夜的地下通道,流浪歌手年輕的聲音,緩緩切碎回憶里的時間,像黑洞裡泄露的陽光,照出成千上萬飛舞的塵埃纖維,灑在十多年前我的臉上,還有她。

  那一年,我在上海市盧灣區的思南路郵局上班。

  我沒讀過正規的大學,曾被認為是件頗為遺憾、偶爾也覺得自卑的事。我學的是電報專業,一度能背出兩千個中文電碼,但沒來得及發過一份電報,這個行業就被淘汰了。我被迫改行到郵政窗口,接收EMS快件和包裹,收銀和填單。後來說起中石油中移動之類央企,才發現我也曾是央企員工,而且是壟斷央企,當時卻沒人這麼想。郵局三百六十五天開門,周末門可羅雀,我會在櫃檯底下,偷偷看本小說,或者發呆。

  一個冬天的周末,我遇見了她。看起來六十多歲,頭髮花白,燙成中年女人的波浪卷。臉上皺紋不多,白得像正在融化的雪。啤酒瓶底般的鏡片下,有雙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她穿著件高領黑色大衣,裹著深紫色的羊毛圍巾,化著淡淡妝容,這就與眾不同了。她盯著我看了許久,我有些害怕地站起來,問她有什麼需要。她說她想要投訴,為什麼賣明信片的窗口沒人?她的聲音不像這把年紀。人民郵電不該讓人民浪費時間等待!她的態度很嚴厲。雖然,人民郵電早就改稱中國郵政了,我不敢糾正她的說法,自作主張跑到別人櫃檯,拿了張明信片賣給她。

  她在我的窗口前寫明信片,居然是外語,又絕非英文。最後,地址下面寫——

  MoscowRussia

  我能看懂這是莫斯科。老太太把明信片投進門外的郵筒。

  以後每個周末,她都會來到我的窗口前。我說我不是賣明信片的,但她指定要從我的手裡買。我建議她一次多買幾張,需要時投進郵筒就行了,但她不聽。她的收件人地址,永遠都是莫斯科,落款只寫俄語。同事們說,這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刁民”,平常總因為小事情要投訴。每個人看到她都很頭疼,恨不得裝作上廁所逃走。我感覺自己是要倒霉了,怎麼總是來找我呢?

  春日黃昏,她又來了,把去莫斯科的明信片投入郵筒,坐在台階上不動了。老太太面色不好,一個人捂著心口站不起來。周末的淮海路,夜生活剛開始,她的面前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敢靠近,大概是老太太訛人的事太多了。

  只有我蹲下來問她怎麼了。

  她的手哆嗦著,指了指上衣口袋。我從裡面掏出一瓶硝酸甘油片,知道這是心臟病的藥,倒出一片塞到她嘴裡。我祈禱老太太不要死在我懷裡。

  幾分鐘,她的魂魄像是回來了,說了聲謝謝。我剛好下班,問要不要送她回家。老太太將我推開,沒走幾步就搖搖晃晃,又被我攙扶住了。

  那天黃昏,星光早早掛上樹梢,老太太挽著我的手,走過初春萌芽的梧桐樹蔭。她家在思南路,有許多深宅大院,不少名人故居。面對曾經或此刻住在這裡的人們,我時常有些自卑。

  拐角花園裡有棟三層洋樓,門口堆滿雜物,底樓的廚房間,飄著炒菜的油煙味。老太太抱怨道,烏煙瘴氣!踏上幽暗的樓道,二層住著許多戶人家。直到頂樓,她掏出鑰匙讓我開門。

  進門有個寬敞的客廳,窗下是花園和樹蔭。三面牆上都是書櫃,從地板排到天花板,各種厚厚的書脊對準我,好像無數細長的磚fèng。房間瀰漫溫暖的腐爛味,好像小時候外婆家的棉被,長久沒有曬過太陽,撲面而來,難以逃脫。我把老太太放進大沙發。你家裡人呢?

  沒有。

  一個人住這套房子,就有些奢侈了啊。目測客廳有三十多平方米,裡面還有臥室和衛生間。

  要不要我關照一聲樓下的鄰居,讓他們上來照應?我想這種老房子,街坊鄰居的關係都很融洽的。

  不要啊,住在這裡的人,都是些自以為是的戇卵,他們不知道速溶咖啡簡直是馬尿。她說話直接而刻薄,像在郵局裡不停地投訴這個投訴那個。

  我要告辭時,老太太指著身後的書架說,你隨便挑一本書帶走,算作我答謝你的禮物。快,我看你會挑哪一本。

  那一年,我還沒有在網上看書。常站在書店裡半天,在書架前看完整本書,只有最最厚的那種,才會掏錢買回家,小心地翻看好幾遍。

  這面書架上都是外國文學,八十年代沒版權的老書,我的手指頭哆嗦如偷書賊,拿了本卡夫卡的《訴訟》。

  春夜,我像出籠的小鳥,逃出神秘老太太的屋子,開始第一次閱讀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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