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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到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問:兄弟,包子怎麼賣法?

  兩塊錢一個。

  我掏出十塊錢,說買五個。

  但他努了努嘴,指著門口的胖女人說:錢交給我老婆。

  我交了錢,還想說些什麼,喉嚨卻堵塞了。他依舊低頭做包子,把我當做路人甲或死屍乙。悶熱得像火化爐,只有台小小的風扇。他的汗水滴落,混入麵粉將被我們吃掉。

  後面有人排隊,我退迴路邊,鏡片上的蒸汽,卻不曾褪去,帶著鹹味……

  一個禮拜後,凌晨時分,我獨自出門透氣,一路走到大自鳴鐘。

  李毅大帝包子鋪,那道窄門開著,露出詭異白光。有台破舊的小彩電,正直播世界盃小組賽——義大利VS哥斯大黎加。

  幽暗的屋子深處,女人抱著孩子睡覺。還有個男人,默默地看比賽。他打著赤膊,後腦勺堆起肥肉,汗滴縱橫在後背。

  忽然,他看到了我,艱難地撐起拐杖,傻笑著露出發黃的門牙……

  最親愛的朋友,我想跟你擁抱,你卻說:早上六點才有包子!

  再見,李毅大帝。

  有人說,時間奪去了我們輕狂的眼神,卻給了我們嘴角上揚的資本。

  對不起,我只同意前半句。

  我說,人這輩子,仿佛一次漫長的足球比賽。而我們大多數人,就像我的同學李毅大帝那樣,只能看著別人成為梅西。但在那一夜,你有沒有問過自己:我真的輸了嗎?

  比賽,才剛剛開始!

  第6夜殺手李昂與瑪蒂爾達

  愛一個人並不是要跟她一輩子的。我喜歡花,難道我摘下來你讓我聞聞;我喜歡風,難道你讓風停下來;我喜歡雲,難道你就讓雲罩著我;我喜歡海,難道我就去跳海?

  ——《縱橫四海》周潤發台詞

  小時候,看過一部吳宇森的港片,周潤發、張國榮、鍾楚紅三角戀的神偷故事。我記住了“祝你們春夢了無痕”,也記住了巴黎的塞納河與博物館。我們那個年代,很多男孩子,都憧憬過冒險生涯,把職業大盜或殺手,當做一份有前途的事業,幻想在骯髒的俗世紅塵,著一襲黑風衣,遺世獨立,穿梭於槍林彈雨,雙手握槍,左右開弓,取他人性命於溫酒之間。

  時隔多年,漸漸忘了。

  我家樓下,有間小小的蘭州拉麵,老闆和夥計都是青海撒拉族。從前,每周兩次學習武術散打,深夜回家路上,會在店裡吃一碗麵。我知道這習慣不好,好久未曾去了。

  有一夜,我渾身臭汗,雙腳踢沙袋有些疼,蓬頭垢面,踏入店裡。化計們用異樣目光瞟我。剛要坐定,才見小店角落,坐著個外國少女。

  蘭州拉麵店極少來洋鬼子,倒是隔壁的酒吧、美髮店、比薩店裡,常見幾個熬夜的老外,我怕她是走錯了門?

  然而,她盯著我,又低頭看手機,像是在核對照片。

  我對洛麗塔沒興趣。

  她坐到我對面,沒有沖鼻的香水味,更無難聞的體味,卻讓人醉了。

  你是蔡駿嗎?

  洋妞用中文問我,而我真傻,愣了一下,還“誒”等於承認。

  我叫Matilda。

  她怕我沒聽懂,拿出一張紙,寫了四個歪歪扭扭的漢字——瑪蒂爾達。

  好熟悉的名字啊,第一反應《紅與黑》,帶著於連的人頭去埋葬的瑪蒂爾德小姐。

  於是,我越發仔細看她的臉。

  瑪蒂爾達有雙灰眼睛,拉麵店暗淡的燈光下,發出波斯貓似的綠色反光。她的頭髮是咖啡色,微微有些小卷,剛好及肩的中等長度,細碎的卷劉海,襯托著她一雙直直的眉目。她的容貌不像北歐人那麼硬,鼻子也不像南歐人那麼鉤,反而有些柔和。皮膚沒有雀斑,只是單純而乾淨的白,不像剝了皮的粉紅老鼠般的日耳曼人種。

  雖然,外國人的年齡難以判斷,但我想,她不超過十八歲。

  我找李昂。她說。

  WHO?

  不是世界衛生組織的意思,雖然,我的英語蹩腳到只會那麼一兩個單詞。

  李昂。

  你的初中同學。她補充了一句,這回普通話發音不標準了。

  記憶短路的幾秒鐘間,李昂的面孔,浮現在我的大腦里。

  對,就是這個同學,中學時代跟我挺要好的。他經常跑來我家,因為我家有台錄像機,可以放各種錄像帶,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喋血雙雄》《縱橫四海》《辣手神探》……都是我和他一起看的,有時還有我的另外幾個同學,比如李毅大帝、變硬金剛、蒲松林。

  那時候,李昂說過,他夢想要做一個殺手。

  同學們私下說,就憑他那小身板,弱弱的樣子還能做殺手?大概經常被人欺負,就幻想手裡有把槍,把敲詐勒索的高年級學生都打死吧。聽說他的父母早就離婚,爸爸在歐洲打黑工。後來,他果真出國了,再無消息。

  瑪蒂爾達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背景是九十年代長風公園少先隊廣場,兩個男孩戴著紅領巾,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李昂。

  抬頭看小蘿莉的灰綠色眼珠,我問,你是怎麼認識李昂的?

  這個深夜,蘇州河邊蘭州拉麵店裡,瑪蒂爾達娓娓道來。她的中文水平很有限,我無法直接還原,只能經過多重過濾,用自己的語言重新組織一遍……

  瑪蒂爾達是法國人,住在大巴黎南郊。爸爸是個卡車司機,媽媽是家庭主婦。她十三歲那年,爸爸媽媽開車去藍色海岸,在里昂出車禍死了。瑪蒂爾達成了孤女,沒有親戚,獨自住在父母遺下的老房子。她不是個好孩子,從不好好上課,常跟同學打架鬥毆。她愛看功夫片,打起架來不要命,男生也會被她打哭。有個女老師早就看她不慣,每天把她揪起來當眾羞辱,有一回順便辱罵了她爸爸——瑪蒂爾達的爸爸是法共黨員,本地工會的積極分子,每年五一節都要唱著國際歌上街,女老師則是極右翼黨員,從前發生過肢體衝突。

  第二天,瑪蒂爾達沒有再去學校。

  她背起旅行包,騎上自行車,從銀行取出五萬歐元現金,父母留下的全部存款。

  那個冬天,巴黎下了很大的雪,塞納河的轉角,結了薄薄的冰。

  瑪蒂爾達十三歲的臉,凍得像透明的胡蘿蔔,她去找一個叫Léon的男人。

  出走前夜,她從網上轉帳了一百歐元,成為歐洲殺手俱樂部的VIP會員,在各個殺手的名單和介紹中,她選中了“Léon”。

  網站裡沒有照片和姓名,只有一組簡單數據——2002年入行,共執行過六十三起任務,成功六十起,失敗三起,歐洲排名第四,單次價格五萬歐元。條件是只殺一人,僅收現金。

  他們約定在巴黎新橋見面。

  瑪蒂爾達緊緊抓著背包,看著雪花落在塞納河上,有種想要跳進去的感覺。

  一隻手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

  她回頭,看到一個男人,中國男人。

  瑪蒂爾達結結實實抽了他一個耳光,叫他滾。

  我是Léon。

  他擔心她會跳塞納河自殺。

  中國男人很瘦,大約三十歲,個頭不超過一米七。烏黑的頭髮與眼睛,穿著就像中國超市的夥計,這樣的中國人在巴黎隨處可見,其中不乏非法移民。至於容貌嗎?在歐洲人眼裡,中國人都長一個樣。

  你是殺手?

  Léon扭頭就走,她拽住他的胳膊,請求他帶自己去吃頓晚餐,隨便什麼都成。

  你身上不是有五萬歐元嗎?

  噓!

  瑪蒂爾達不敢拿出來,一路害怕被人搶了,飯都不敢吃,餓得心慌。她被帶去中國城,吃了碗餛飩。

  然後,她把二萬五千歐元交給了這個叫Léon的中國男人,事成之後再付一半。

  Léon說,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立刻把錢還給你。

  瑪蒂爾達搖搖頭,我不再需要了。

  一周後,報紙登出中學女教師遭槍擊身亡的消息,懷疑因為被害人的極右翼言論,遭到了北非移民團體報復。

  瑪蒂爾達不敢回家,怕被警察逮捕,因為她對同學們說過想把老師殺了。她給Léon打電話,給了他剩餘的二萬五千歐元。中國男人帶她去家小旅館,開了個房間,先讓她洗了熱水澡,又陪她吃了頓餛飩。

  旅館的鏡子上,Léon用紅筆寫下自己的中文名字——李昂。

  隨後,又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殺手”兩個字,說這才是全名。

  殺手李昂。

  瑪蒂爾達說,你教我中國話好嗎?

  好,先教你第一句——晚安。

  李昂離開旅館,留下女孩孤獨地躺在床上,手指摩擦嘴唇,眼神空洞,仰望黑暗的天花板,一絲不著。

  第二天,恰是聖誕節,李昂來跟瑪蒂爾達道別,說接了個新任務,要去德國刺殺一個商人。他買了個長毛絨聖誕老人作禮物,還留給女孩五千歐元,最後是一張新的法國護照,讓她離開巴黎去南方。

  李昂跨上摩托車,身後響起小貓似的哭泣聲,女孩說自己哪裡也去不了。

  沉默,嘆息,十秒後,他遞給她一個摩托車頭盔。

  瑪蒂爾達破涕為笑,坐上摩托車后座,跟著李昂一騎絕塵,離開大雪紛飛的巴黎。

  那一夜,摩托車穿越法國到德國的公路,女孩脖子上纏著聖誕老人,緊摟著中國男人的腰,頭貼在他堅硬的肩膀上,看著依稀寒冷的夜空。女孩包里只有一本書,昨天剛從巴黎舊書店買的,散發樟腦丸味道的老書,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

  路上走了整個晝夜,經過比利時的布魯塞爾,摩托車開到萊茵河畔的科隆。

  德國的冬夜,科隆大教堂的尖頂下,瑪蒂爾德遙遙遠望著北極星。

  她問李昂,你殺過多少人?

  不到一百個吧。

  明天,你就要殺了人嗎?

  嗯。

  帶著我去,我給你做幫手。

  不。

  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去報警,要麼你就把我殺了。

  瑪蒂爾達抓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摸到他的腋下,果然有個硬邦邦的金屬物。

  李昂閉上眼睛,口中呵出的白氣,在德國的雪夜裡融化,緩緩點頭。

  晚上,他們住在一間汽車旅館,只有一張床。瑪蒂爾達裹緊了毯子,焦慮地等待著中國男人。然而,一直等到她睡著,始終沒有感覺到李昂的存在。

  清晨醒來,瑪蒂爾達懷中抱著的是長毛絨聖誕老人,她看到李昂正在給手槍上油。她衝進衛生間,檢查身體,確信自己還是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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