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你喜歡電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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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定義旅行?」

  「每年有六個月我都在出差,我要從紐約去到華盛頓,從孟買去新加坡,從里約熱內盧去雷克雅未克——說到這次旅行,那真的很有意思,有一年我在雷克雅未克看完了極光,然後坐上飛機,我飛了40多個小時,轉機三次,每一次我都脫一件衣服,等我站在加里昂機場的時候,我還是熱得冒汗,我就那樣放下行李箱,把最後一件襯衫脫掉,在機場商店裡買了一件花襯衫,一雙人字拖,我把皮鞋系起來掛在脖子上,就這樣登上了去酒店的計程車,當我到達時,希爾頓的門童嚇得不輕,他說,曼托斯先生,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就要招呼保安了——」

  珍妮放下劇本,看了薩爾維一眼,「真的?」

  薩爾維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我也沒去過里約熱內盧——我們可以找一個巴西專家來指導這句台詞,在我心裡,里約熱內盧就是這麼危險。」

  珍妮笑了起來,她繼續往下大聲地讀,「每一年我都用累計的里程來兌換兩張從紐約到洛杉磯的頭等艙機票,換棕櫚泉希爾頓酒店的兩晚住宿,我和我的妻子把孩子送到弟弟家,登上飛機去過我們的兩人世界,我們管那叫做『婚姻spa』,我和佩帕——真的?薩爾維?曼托斯?佩帕?為什麼不直接叫可樂?這樣兩人的化學反應肯定會更強一些。」

  「如果你往下翻的話,你會發現女主角的確就叫可樂。」薩爾維說,他大笑起來,差點打翻了帳篷里的防風燈,「繼續讀吧,讀呀,本,阿曼達,麗莎,這些名字又有什麼關係呢?重點是劇本傳達的意象,它給你帶來的感覺。」

  「我和佩帕在酒店房間裡,光著身子翻滾、做.愛,在我的回憶里,年輕時我們可以一刻不停地做24個小時,然後再來24個小時,但你知道,歲月不饒人,但不論如何,我和佩帕每年都去棕櫚泉希爾頓,我以為那叫做旅行——它有旅行的全部要素,一個完美、奢華的開局,充滿了無盡的想像,但在旅途中你會很快發現,事情並不能盡善盡美,從洛杉磯飛回紐約的路上往往是情緒的最低潮,佩帕會在經濟艙的座位里忽然哭起來,而你只能坐在一邊盯著她看,意識到自己無法提供一點幫助。」

  「每年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在交通中度過,我坐飛機、火車、大巴、輪船,我騎過馬,我徒步走在鄉間小路上,我弟弟問我倫敦的美食,北京的酒店密碼,當我拿出行李箱開始打包的時候,佩帕站在身邊默不作聲地看著,一開始她試圖塞進一些東西,但後來她就只是那麼看著,她的雙眼鑲著紅邊,看起來剛剛哭過,我們要一直忍受——一直忍受到門外傳來嬰兒的哭聲,然後佩帕才會轉身走出去,這就是我們的告別。」

  「當我在外頭的時候,我並不想回家,隨著旅程接近結束,這種絕望的情緒越來越強,有時候我會希望我和佩帕一樣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可以在大巴上哭得像是個孩子——但我並不能。」

  「那正是問題所在。」

  「當我看到它的時候,我正在南安普頓,我以為這是我的幻覺——一頭印度白駝牛,出現在南安普頓郊外,我以為我昨晚喝得太多了,但它就是出現了,它站在那兒,像是一個老朋友一樣望著我,在去往球場的車流里,這頭牛隻看到了我,也只有我看到了這頭牛。」

  「我下了車,翻過圍欄,差點磕到了地上,我跟著它一起走進了曠野里,穿著西服,跌跌撞撞,皮鞋上濺滿了泥點。」

  珍妮合上了劇本,閉上眼默想著那幅畫面——一定是冷色調,和英國有關的天氣幾乎都是冷色,在陰沉的傍晚,一個有些浮誇市儈——物質又虛榮,但限於能力,只能附庸風雅的低中產階級,甚至可以說是冷漠不堪、俗不可耐的男人,忽然間從他租來的車裡走了出來,放棄了即將開始的英超聯賽球票,追尋著白駝牛走進了叢林裡——

  「你一定要我來念嗎?」她問,「讓希斯來讀,感覺會不會更好?」

  「從本質上來說,可樂也是曼托斯的一部分自我,」薩爾維回答道,「我更想讓你來念,我覺得這樣會更有感覺。」

  「是的,那會讓影片從一開始就有一個張力和懸念——朗讀的聲音是佩帕嗎?她從一開始就已經讀到了丈夫的手記?她意識到了丈夫對她的不滿和疏離了嗎?」珍妮想了想,也贊同地點了點頭,她翻開劇本,想要繼續閱讀下去,但卻被薩爾維制止,他從她手裡直接拿過了文本,塞進了背包中。

  「嘿!」她抗議地叫了起來。

  「你今天看的已經夠多了,」薩爾維說,「你已經了解了曼托斯的前半生,你認為他最大的問題是什麼?他不快樂的根源是什麼?」

  「我想是因為……我猜,他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或者他知道,但只是無力改變。」珍妮說,「他和佩帕的生活存在問題,是因為他的職業?他們總是無法登上更高的階層,無法有更好的收入,他不能面對自己的無能?但曼托斯連離開佩帕的勇氣都沒有,也許這是他的問題所在,他懦弱得無法去解決問題,又著迷於這種週遊全球的旅行——不過他喜歡的不是旅行中的樂趣,而是這種虛榮的、見多識廣的感覺,他是個……活在別人眼光里的人。」

  她有些明白過來了,「就像是我們的生活一樣,是嗎?都活在別人的注意力里,所以曼托斯的這一面並不需要太多的體驗——而你認為我和希斯都需要體驗曼托斯在幻境中的感覺?那種回歸本真,讓直覺主宰一切的感覺?」

  帳篷兩邊的門都被打開,清涼的夜風吹了過來,薩爾維把腳伸出了帳篷外,在一天的行走後,他的頭髮亂糟糟的,讓他看起來比平時多了幾分呆氣,「難道你們不需要嗎?」

  珍妮不得不承認,「我們確實很需要。」

  她爬到帳篷的另一邊,探出頭看著滿天繁星,「奇怪的是,雖然在馬里布你也能看到這樣的天空,你也依然能夠與世隔絕,但那種感覺依然是不同的,就好像你真的需要通過這種儀式來尋找真正的生活——通過苦行來探尋內心的奧秘。」

  薩爾維嗯了一聲,「那麼,你發現了什麼?」

  「我還不知道,」珍妮攤開手說,「也許我就像是曼托斯,著迷於那種虛榮的感覺,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而唯一有區別的是,我不像是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奇幻之旅來幫助我弄清楚。」

  「這正是電影的迷人之處了,不是嗎?詩意化地濃縮生活,把所有的一切反覆和猶豫、迷茫都剔除出去,」薩爾維說,「給人帶來一種美好的錯覺,好像每個人都能尋覓到生活的意義,雖然事實明顯並非如此。」

  珍妮點了點頭,她在帳篷門口盤膝而坐,望著不遠處的懸崖——這是薩爾維今晚挑選的露營點,他們已經順著優勝美地走了三天,白天沉醉在美景之中,幾乎不怎麼交談,到了晚上,讀劇本,談天說地,還是那樣的隨性。「你覺得——我們這樣的生活很悲哀嗎?薩爾維?這種活在別人眼裡的生活,在你看來就像是曼托斯一樣可憐嗎?」

  「我認為那取決於你本人是否滿意和快樂。」薩爾維攤了攤手,「對於曼托斯來說,他不滿意,他不快樂,所以這是悲哀的。而你並不需要贊同這點,你只需要能夠體會到曼托斯真正嚮往的那種生活,能夠理解它的美好之處——曾捕捉過這一點,曾有過片刻的體會——」

  「……是的,」沉默了一會,珍妮慢慢地說道,她想起自己在樹屋裡做仰臥起坐的感覺:渾身大汗,疲憊得什麼也沒有想,從樓梯上走下去,順著小路走到溪邊,一路走一路脫,在公共領域沉進溪水裡,蹲在石塊上往身上潑水。她沒有想過如果有記者,有跟蹤者,有偷拍——在那一刻所有的疑慮都不復存在,生活中只剩下本能的選擇,她對自己的欲.求完全坦誠,她想要什麼,就去拿,這麼簡單,沒有顧慮,沒有計算,沒有對自我的壓抑,對外界的防禦——「我明白它的美好之處。」

  「那這就足夠你演好可樂了,」薩爾維說,「畢竟,你是個很出色的體驗派演員,我需要的只是你真正地體會過那種感覺——當我看到你叉開雙腿站在那裡切肉,臉上帶著炭灰——看到遠處有人突然出現,你沒有防禦地後退一步,而是開始對我大喊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準備好了。」

  珍妮忍不住摸了摸臉,她大笑了起來,「所以這就是可樂的少女時期,是嗎?她和曼托斯一起,被生活變得物質,但到了老年時期,她也和曼托斯一起重新找回了純淨。可樂的蛻變——與蛻變中每個階段的她都能和曼托斯相愛的事實,正是曼托斯接受自己的過程。」

  「是的,是的,是的,」薩爾維連聲地說,他終於露出了難得的讚賞表情,「我想你已經完全把握住了可樂的精髓——現在,我們可以真正地開始表演了。」

  仗著她身處暗影,珍妮忍不住浮現出了淡淡的得意微笑:這是她在歷次的表演經歷中最沒有把握的一次,也是金手指全然無用的一次,演藝空間要模擬拍攝,必須要一個已經寫完的劇本,這樣才能利用時間差來進行排練,但薩爾維一直都沒有給她劇本——他反而要先審視珍妮,是否能夠和他靈犀一點,一起找到電影的感覺,沒有任何文字形容,沒有背景故事,沒有任何引導,甚至用類似的角色進行共情體驗都不行,她完全在靠自己的悟性來揣摩著可樂的心境,追尋著那難以言傳的奧妙感覺——也正因為這是如此的考驗天分,當她終於把薩爾維折服時,那種純粹的喜悅和成就感……

  薩爾維哼著一支不知名的小調,在帳篷的角落裡蹺著二郎腿,就著防風燈嘩嘩地翻著劇本,而珍妮如夢似幻地望著門外的朗月孤星,享受著和可樂之間的感情連結,她感覺到一張模糊的面孔,在心底緩慢地『誕生』出來,仿佛是一個多年的老友,她的人生在珍妮的俯瞰中徐徐流過,她難以言傳,但又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唯有通過她的表演,才能把『她』帶到大家跟前,把『她』的故事傾述給所有人聽——

  「你知道嗎?」她說,「這是我第三個需要全心全意去扮演的角色——凱倫、夢露和可樂,凱倫是一種宣洩,夢露是一種……自我毀滅,而可樂和她們都不一樣——可樂是一種治癒的感覺,這是個能帶給人正能量的角色……」

  她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不,應該說,扮演她是一個舒適的、自我釋放的過程,表演本身就是報酬和獎賞,這是一個能啟發你的角色,它對你的人生也許是一種解答,起碼代表了一種方向……」

  「我希望製片公司能快點做好前期準備,當我回到洛杉磯去準備《代號shero》的時候,肯定還會有一小片的我留在優勝美地,急切地等待著再次融入到這個角色里:也許你終究並不會選擇活得如此簡單,但這個角色能夠代替你去完成一種可能,一種選擇……」

  想到大夢、想到切薩雷,想到了她沒有來得及去開的峰會,想到被她留在洛杉磯的一切,珍妮嘆了口氣,輕聲地說道,「雖然,也許你永遠不會選擇活得如此簡單,但你不能否認,這確實是一種很迷人的選擇。」

  「為什麼你不能活得這麼簡單?」薩爾維問。

  「答案很明顯啊,」珍妮說,她笑了起來,「因為世界並沒有這麼簡單。」

  薩爾維停下了翻閱的動作,別過頭看了珍妮一眼,那個世俗的他似乎在這一瞬間活了過來,透過散射的慘白燈光,他注視著珍妮。

  「是啊,」他說,理解而同情地,「而這正是我們喜歡電影的原因,在這段濃縮的人生里,一切可以變得很簡單。」

  填補遺憾、探索可能,進入另一個人的身份,珍妮想,她有些頭暈目眩、喘不上氣,就像是一個小孩忽然拿起了萬花筒——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在凱倫和夢露之後,她會在可樂身上全面地感受到了表演的魅力、電影的魅力,在一個不那麼負面的角色中,這一切變得如此的富有樂趣——

  現在,她可以大聲地告訴切薩雷,她是喜歡表演的,不僅僅是因為表演讓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才能,被肯定的快樂,還因為表演本身——和獎項、票房、觀眾的肯定無關,這種行為本身,於她就有了完全的意義。

  忽然間,她明白了梅麗爾的搖頭——她現在明白了梅麗爾的擔心——對於一個純粹的演員來說,她的副業的確是有些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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