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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是的。”洛絲做了個鬼臉,那樣子好像是在說,“人真奇怪。”然後走出去,把門關上了。洛絲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洛瑞爾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轉過頭凝視著夜空。牆後傳來浴室門的吱嘎聲,然後水管開始嘩嘩作響。五十年前,洛瑞爾告訴天上的星星,母親殺人了。她說這是正當防衛,但我看見了事情的真相。她舉起刀,然後用力揮下,那個男人身子往後一傾,倒在了地上。青草被壓倒一片,紫羅蘭開得正盛。母親認識那個男人,她很害怕。我不知道這為什麼。

  洛瑞爾突然醒悟過來,自己人生中的空白,所有的失去和悲傷,每個黑夜裡的噩夢,每個無法開解的鬱結,都籠罩在這個無解的謎團的陰影下。這個謎團從她十六歲的時候就存在了,那就是——母親不曾言說的秘密。

  “你是誰,桃樂茜?”洛瑞爾在心中問道,“在成為我們的媽媽之前你到底是誰?”

  7 1938年,考文垂開往倫敦的火車

  十七歲那年,桃莉·史密森確信自己是被拐賣到史密森家的,那時自己還是襁褓之中不諳世事的嬰兒。唯有如此,事情才解釋得通。那是個周六,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桃莉發現了這個秘密。當時,她正盯著父親看。父親用手指轉動鉛筆,嘴裡輕輕念叨著什麼,下唇微微動著。然後,他在小小的黑色分類帳簿上記下全家到車站需要付給司機的車費和行李費。送人要三先令五便士,送行李還得再加三便士。在伯恩茅斯的大部分時間,父親都要與這本帳簿為伴。回到考文垂之後,他還會糟蹋一個美好的夜晚,把所有家庭成員召集到一起,分析帳單明細。父親會把這次旅行的開銷做成表格,還會將今年的花銷和去年作對比——要是他們有“耳福”的話,父親還會扯出十年前的帳單。家人看過帳單之後紛紛不情不願地表態,下次會節約點。年假過後,父親就會回到H.G.沃克自行車有限公司,繼續當會計,兢兢業業開始新一年的工作。

  桃莉的母親坐在車廂的角落裡,焦躁地用棉布手絹揉著鼻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大半張手絹都攥在手心裡,偷偷抬眼看一下自己的丈夫,看見他仍在對著帳本皺眉頭,自己沒有打攪到他才放下心來。在他們家,也只有賈妮思·史密森有這個本事,每年都能在暑假開始的前一天夜裡準時感冒。她這個記錄著實令人欽佩,要不是她時不時的噴嚏聲,桃莉真想向她這持之以恆的習慣致敬。母親的噴嚏聲也是溫順而恭謹的,但這聲音敲打著桃莉的耳膜,父親尖尖的鉛筆划過帳本的聲音都被噴嚏聲蓋住了。每年,家裡人都要去海邊待兩個星期度假,但對賈妮思來說,每一年的海邊假日都是一樣的:小心翼翼地伺候丈夫,挑剔桃莉的泳衣款式,擔心卡斯波特和壞孩子交朋友。

  可憐的卡斯波特。他一直是個開朗的孩子,整天都能聽見他咯咯的笑聲,看見他黏人的笑容。只要桃莉一離開房間,他就會放聲大哭,那聲音真讓人不忍。卡斯波特逐漸長大,人們也愈發清楚,這個開朗的孩子終將和自己的命運相撞,成為和父親阿瑟·史密森先生一樣的人。這昭示了一個令人悲傷的事實:雖然他們彼此深愛,但桃莉和卡斯波特之間不可能有血緣關係。自己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她又是怎麼混進這個寒酸窘迫的小家庭的?桃莉一直迴避著這個問題。

  他們會不會是馬戲團的演員?難道是一對表演高空走鋼絲的夫婦?桃莉看著自己修長的雙腿,覺得這很有可能。她對運動一向很在行,體育老師安東尼先生很重視她,每年都把她選進第一支曲棍球隊。在凱特琳家,她們用留聲機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樂,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桃莉覺得自己是個優秀的舞蹈家。想到這兒,火車上的桃莉雙腿交叉,理了理裙子,舉止中有種渾然天成的優雅——她怎麼可能是史密森家的孩子?

  “我可以在車站買糖果嗎,父親?”

  “糖果?”

  “車站的小店裡有賣的。”

  “我不清楚哪兒有,卡斯波特。”

  “可父親——”

  “我們得考慮預算。”

  “媽媽,你說過的——”

  “住嘴,卡斯波特,聽你父親的。”

  桃莉扭過頭去看窗外一閃而過的田野。馬戲團的演員,聽上去倒是挺靠譜的。那個大帳篷籠罩下的世界裡金光閃閃,還有不眠的夜晚,它沐浴在公眾的驚嘆和人群的狂喜中,充滿魔力、激情和浪漫——對,這才是馬戲團的樣子。

  桃莉身世離奇,怪不得她一有引人注目的舉止,父母就會發出嚴厲的警告。“大家都看著你,桃莉。”衣裙太短,笑聲太大,口紅太艷,這些都會引來母親的訓誡。“你這樣太出風頭了,你父親對這種事情的看法你是知道的。”桃莉當然知道。父親總愛說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由此看來,他一定一直生活在恐懼當中,所以才在來歷不明的女兒周圍隔起廣袤的土地,害怕終有一天她親生父母高貴優雅的血統會像腐爛的水果一樣通過大地的皮膚肌理,滲透到她身上。

  桃莉從衣兜里掏出一塊薄荷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塞到嘴裡,然後扭過頭對著車窗。阿瑟·史密森和賈妮思·史密森夫婦是怎麼把她偷來的至今仍然是個謎,畢竟他們倆都不是愛小偷小摸的人。真是難以想像他們會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個無人看護的嬰兒車附近,擄走熟睡的小嬰兒。偷竊的人不外乎是出於需要或貪婪兩種目的,他們迫切渴望某種東西。阿瑟·史密森和他們不一樣,他認為“渴望”這個詞即便不能從英國人的靈魂中刪掉,也應該從字典中剔除,真的“渴望”到心癢難耐的時候也要儘量壓制。想去馬戲團?他覺得沒這個必要。

  當然,事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桃莉嘴裡的薄荷糖裂成了兩半——史密森夫婦可能是在家門口發現了被遺棄的自己,他們把她帶回家是出於責任而非貪慾。

  桃莉靠在車廂座椅上,閉上雙眼,心裡卻想得一清二楚:馬戲團有人懷孕了,團長非常不滿,威脅說要趕走他們,然後馬戲團的人搭乘火車來到考文垂。那對年輕的父母非常堅強,他們滿懷希望和愛,撫養著他們的孩子。但好景不長,失去工作的他們連買食物的錢都沒有——走鋼絲的活兒可不是隨時都有的——最後陷入了無奈的絕望。一天晚上,路過考文垂市中心的時候,他們的孩子已經虛弱得發不出聲音了。這時候,面前剛好出現一棟房子。房子前面的台階比其他人家都乾淨,屋裡亮著燈,賈妮思·史密森做的烤肉的香味從門縫中飄出來。這對夫妻忽然間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站不穩,站不穩!”

  桃莉睜開一隻眼,看見弟弟在車廂中間單腿跳著。

  “快過來,卡斯波特,我們要到站了——”

  “但我想上廁所!”

  桃莉把眼睛閉得更緊了。桃莉相信自己與眾不同,不是指那對不幸的年輕夫婦,她其實並不相信這個故事——自己的確與眾不同。桃莉一直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她似乎比別人更有活力。無論是她身處的這個世界,還是所謂的宿命或是命運,都為她安排好了美好未來。現在,桃莉已經找到了證據——科學的證據。凱特琳的父親是個醫生,這些事情他都懂。在凱特琳家的陽台上玩遊戲的時候,魯弗斯醫生多次讚嘆桃莉與別人不一樣。他拿出一張張被墨水弄髒的卡片,讓桃莉看著上面的墨漬,說出自己心中想到的第一件東西。“太棒了。”他叼著菸斗,嘴裡發出含混的讚嘆,然後輕輕搖了搖頭,“真讓人吃驚呢。”他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英俊的模樣哪像是朋友的父親。魯弗斯醫生說,桃莉的答案非常特別,最好——不,一定——要再次對她進行測試。如果不是凱特琳吃醋地瞪著她,桃莉幾乎要迷迷糊糊地跟著魯弗斯醫生走進他的書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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