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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毛五一張。”售票員說。也許她並沒有看出她們與其他乘客有什麼不同。

  “我們……”眉眉仍然吞吐著,臉更紅。

  “我們沒有錢。”小瑋又替她做了回答。

  “這個……”售票員為難起來。

  “那我們下車吧,我們真沒錢。”眉眉提起了剛放下的東西。

  小瑋見眉眉提起了東西,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捶胸頓足,身子因站不穩而東倒西歪著。

  小瑋的大哭感動了售票員,她允許她們坐到終點——北京站。

  “你們到車站就會有錢嗎?”售票員又懷疑地看著她們。

  她們誰也不說話。

  當然,她們還是沒有錢。

  火車站到了,車站的大鐘還是打著那個曲子,時針指著七點,一個早請示就要開始了。

  首先……

  特大喜訊。

  洋拉子。

  青春痘。

  魚在水中游。

  ……

  車站廣場上人們都很匆忙,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誰也不看誰,都是一副鐵青臉。

  魚在水中游。

  她們又混進大廳(眉眉不知為什麼想到了“混”這個字)。大廳里的人們也是匆忙的,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誰也不看誰,都是一副鐵青臉。

  魚在水中游。

  她們混上電梯,混進二樓候車室,看見許多的“南”“北”和數字。南,對,應該選擇南。眉眉對自己說。

  在南去候車室,眉眉不知為什麼突然氣勢洶洶地非要叫一個躺著的女人從椅子上坐起來不可,要她為她倆騰出一小塊兒地盤。那女人還沒有完全坐起來,小瑋就更加氣勢洶洶地擠著坐上了那地盤。也許她是想:你准知道我們沒錢?

  然而,她們沒錢。沒錢也得坐下去。

  沒錢。

  一個鄉下老頭正拍手抹淚地跟一個警察大聲訴說,說他丟了錢包,錢包里有錢有糧票,還有剛買的車票。警察帶著他朝一個地方走去。

  她們沒錢,也用不著丟。那丟錢的老頭倒像是給了眉眉一個“啟示”,為了有錢,她仿佛已經在窺測誰的錢包了。是誰對她講過,小偷偷錢包要用兩個指頭伸進別人的口袋,用兩個指頭把錢包夾出來。眉眉不明白偷錢為什麼非用兩個指頭,然而她卻下意識地拿出了兩個指頭。

  指頭還是像司猗紋,沒有一點改變。

  她覺得這兩個指頭很髒,她使勁在褲子上擦指頭。

  她擦著,聽見那邊傳來一陣陣鬨笑。笑聲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她看見一個人正從兩排椅子中間走來,走到哪兒哪兒就是一陣鬨笑。

  那人終於走近了眉眉,眉眉也看清了那人。那是一個年輕的裸體女人,她頭髮蓬亂,臉也不乾淨,但身體白皙結實,rx房挑釁似的堅挺著,朝著整個大廳。眉眉恍惚又看見了竹西,然而她不是竹西,她比竹西的聲音嘶啞。她左手握一大團黃泥邊走邊喊:“來吧,來吧,不來摔上啦!”她喊著,用右手掰下一塊塊黃泥往自己的下身狠狠摔著。

  黃泥在她的下身四濺,發著啪啪的聲響,下身已被泥弄得模糊不清,乾的濕的泥點粘在周圍。她還在邊走邊喊邊摔著:“來吧,來吧,不來摔上啦!”

  她走近了眉眉,堅挺的rx房從眉眉眼前一掠而過。眉眉扭過頭去。

  還是那喊聲,還是那黃泥摔在下身的啪啪聲,還是人的鬨笑聲。

  魚在水中游。

  眉眉看看身旁的小瑋,小瑋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原來她七折騰八折騰居然為自己折騰出一塊足能伸展開自己的地方,她頭枕自己的假軍挎睡得很香。眉眉感到僥倖,她堅信剛才小瑋沒有看見那個裸體女人。

  後來蘇眉在學校上人體課,看過許多女人和許多女人的rx房,她再也沒見過那麼好看、好看得嚇人的rx房。也許那個女人正是為了自己那對好看的rx房才用黃泥去糊住自己的下部。

  女人過去了,小瑋睡得很死。遠處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好像在對人們說那女人的事,說大家不應該笑她,應該讓她把身體遮起來,有人問那男人為什麼不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她,那男人真的打開行李給她找出了衣服,並要求她立即穿上。女人接過了衣服,卻把它拋向空中,喊著:“撿吧!撿吧!”那男人無可奈何地發表了一些議論,人們又去笑那男人了。

  眉眉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觀察過雞的臉嗎?”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絕對的直線。”

  “應該讓屎安靜一會兒。”

  是他,原來是他,是葉龍北。葉龍北朝著眉眉走來了。背上還是他那個四方四正、豆腐乾一樣的背包,手裡提著一隻更精彩的可以摺疊的小板凳。

  他發現了她。

  “到底把你們找到了!”葉龍北說著,放下板凳,把背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驚喜著,一臉潮紅。

  “是我。我出站,看見你們擠在人群里,轉眼又不見了。到處找,結果還好,總算在這兒找到了你們。其實在哪兒找到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能找到。你們要到哪兒去?”

  眉眉本來要說,要站起來說,要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她們要回雖城,然後去農場找爸和媽,但是她說不出也站不起來。她把頭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聲抽噎起來。她不願放聲痛哭,儘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里。她覺得那聲音很怪,也許有人在笑她的怪聲怪調,就像在笑剛才那個裸體女人一樣。她站不起來,捂住臉抽噎著。在這抽噎之中她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緊縮起來,臉更加潮紅。於是身體下面一種不期而至的感覺浸潤了她。

  她就是小溪,她浸潤了她自己。

  她想起她和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來了”。一定是“來了”。她無法挪動自己,她夾緊兩腿,她變成了一條魚。

  魚在水中游。

  葉龍北只看見她們的狼狽相兒,他早已猜出她們的窘境,或許連她們為什麼要離開響勺胡同都猜著了。

  “我猜你們是沒錢買票的,因為並沒有人送你們。那麼,我去買吧。雖城,是不是?”葉龍北說完不等眉眉回答,扔下行李和板凳就大步出了候車室。

  他舉回了兩張車票,一張整票,一張半票,並告訴她們乘這次車的旅客已開始進站。

  眉眉這才從椅子上彆扭著站起來。她叫醒小瑋,小瑋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大人,並且一下子就發現了眉眉手裡的車票。

  一切還用問?

  葉龍北背起行李,又替眉眉提起箱子,另一隻手拉小瑋,領她們找到她們要排的那個隊。

  眉眉想起馬小思叫她去“後院”時那走路的姿勢,她克服著彆扭,儘量走正確。但也許還是給葉龍北留下了一個步子不協調的形象,她猜。

  他們隨隊伍走著,無話。

  只在檢票口分手時葉龍北才說:“我只想看看你,你們。現在看見了,這就好了。我想你們走是對的,現在你觀念里到底有了直線。快跟上去吧。”

  他停在檢票口,目送眉眉和小瑋走下高高的台階,又隨著人流繼續向前走。

  眉眉回過頭來看葉龍北,葉龍北在檢票口露著一個完整的頭。

  眉眉這才真的覺出她是要走了,並為這要走感到幾分悲涼。她本來什麼都想對葉龍北說,可她什麼也沒有說,連他的雞被人吃掉也沒說。

  她什麼都想問,可她什麼也沒有問,連他為什麼又回到北京也沒來得及問。

  葉龍北的出現使她的一切委屈煙消雲散,她就像從未來過北京。

  葉龍北的出現又使她的委屈更加無限,仿佛她等待的就是這委屈的無限。

  葉龍北送走了她們,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候車室,他是用不著候車的。他找到眉眉坐過的那排椅子本想坐一會兒,卻發現眉眉剛才坐過的地方有一小塊不清晰的顏色。他盯著它默立片刻,想到這或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永恆。他覺得生命之所以不可抗拒之所以能夠成熟燦爛,都是因了那一小塊顏色。

  整個大廳的旅客都不可能看見。也許那是幻覺。

  他分明看見了。

  他又回到響勺。他發現院子很空,只有南屋那個大便乾燥的小女孩在院裡擺攤“賣”東西。她前面用兩隻凳子作櫃檯,身後擺著兩盆清水。櫃檯上擺著小瓶子和碼開了的“特大喜訊”,還有一本火柴盒大小的紅寶書。

  沒有人光顧。那個孩子在凳子後面打著瞌睡。

  第十二章

  51

  蘇瑋從美國來信,告訴蘇眉她正在邊工作、邊讀書,收入不錯。和尼爾暫時住在公公家一幢別墅里,房租不必拿,星期日到園子裡拔拔糙還能從公公手裡掙出吃冰淇淋的錢。家裡有個長長的車道,尼爾教她開車,已經拿到駕駛執照。也玩,到美國人的行列里去玩。坐上筏子漂白河,她勇敢地漂過了最險的五級浪區“甜蜜的浪呀”“他媽的大石頭”。鬼節時參加化裝舞會,她把自己化裝成葡萄乾,尼爾則化裝成半裸體的里根。還有人把自己化裝成廁所,屁股上掛一卷衛生紙。美國式的玩,蘇眉想。可她怎麼也想不出葡萄乾怎麼化。

  蘇瑋所學的專業卻不時更換。上封信說正讀“大眾傳播”,下封信卻變成“比較文學”;這封信是“國際貿易”,那封信又變成了“飯店管理”。這是蘇瑋,蘇眉想。又在七折騰八折騰。折騰著,得到了,卻又有點不如願,還有點患得患失。

  蘇瑋每次在信中先是一陣興奮,然後就對美國節奏流露出一些不習慣。說有時她真想懶散一下,有時很想喝一碗爸做的粉絲白菜湯,有時很想睡個午覺,哪怕到響勺胡同去睡也行,“要是你再把我摟到沙發上睡,我一定不再‘咕容’。”

  這使蘇眉想起她們在響勺的日子,想起她們那天早晨逃出北京的狼狽情景。趕汽車時蘇瑋追不上蘇眉,那是因為她穿著擠腳的花布鞋,腳面被鞋擠得鼓出老高,像個小肉包子。那時蘇眉卻在前邊一味地呵斥她。可是,假如沒有這個鼓著腳面的傢伙那如此堅決的大哭,也許她們還得迴響勺胡同。世間的事都是這麼偶然又這麼必然,如同她們當時只有共同的狼狽和從這狼狽中獲得的共同親密。誰也不去想將來會怎樣:能不能逃離北京,會不會長大。

  但是偶然的,她們都長大成人了;必然的,她們都結婚了。像許多婚後的姐妹一樣,她們彼此還偶然地生出些小挑剔——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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