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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瑋和寶妹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跑進家,不知家裡出了什麼事。她們不約而同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後又互相看看。她們分明在問:這是怎麼了?剛才我們吃完棗出去時,不是還好好的嗎?那個老頭和婆婆說得那麼熱鬧,怎麼我們從外邊回來,老頭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發起愣來。小瑋走到姐姐跟前,不說話,詢問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聲讓她們去裡屋玩。小瑋和寶妹遺憾地互相看看,聽話地去了裡屋。

  北屋傳來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發現已是中午。婆婆已經躺倒,那麼午飯必得由她自作主張了。眉眉很少做飯,這種細活兒一向由婆婆承擔,只待萬不得已——比如現在,眉眉才參與。但眉眉對於烹調的敏感卻是極富天資的,如同她對繪製領袖像的感覺一樣,她能感覺到婆婆手下的飯菜是如何演變出來的,她一做就像那麼個樣。她這無師自通有時連婆婆也暗自驚異,但婆婆從不當面誇她,還雞蛋裡挑骨頭似的指出眉眉烹調的問題;哪些是屬於火候不當,哪些是屬於刀功。“生蔥熟蒜,熱鍋溫油”,這是婆婆的烹調口訣之一。待到眉眉請婆婆對這八個字做解釋時,婆婆卻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實眉眉從對婆婆操作的觀察中早已了解了大概,熱鍋、溫油是告訴你,任何生料下鍋炒,油都不要燒到十成熟,但鍋先得燒熱,那是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鍋。至於生蔥熟蒜,連婆婆也很少運用,眉眉自然就糊塗著。她常想這仿佛是熱鍋溫油四個字的對應,也許並無實際意義。眉眉真正了解生蔥熟蒜的含義是許多年以後的事,那時她才明白,從前婆婆到底對她做了保留。

  一頓午飯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干時,她願意承擔起家裡的一切,她願意以此來顯示出她的存在對於這個家庭的重要,她願意使小瑋和寶妹不至於感到狼狽,她願意使婆婆覺出她雖然躺倒了,但並不孤單,她還有外孫女眉眉。每逢婆婆把外孫女激得走投無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動機;但當婆婆走投無路時,這外孫女又願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獲得安慰。

  此刻就是婆婆的一個走投無路。

  眉眉打開婆婆封住的爐子,用扇子緊扇一陣,火苗剎那間就沖了上來。她一面構想著這頓飯的內容,一面構想完成這內容的次序,兩菜一湯很快就在她手下誕生了。做著菜的同時,她還吩咐(現在輪到她去吩咐)小瑋和寶妹去胡同口買饅頭和螺絲轉兒。寶妹和小瑋回來,菜已上桌了。眉眉知道今天婆婆不會上桌和她們共進午餐,就把兩樣菜撥在一隻小碟里,讓寶妹給婆婆端上床頭,又讓小瑋端去饅頭、螺絲轉兒各一個。她自己挑了一隻不大不小的湯碗給婆婆端上一碗海米白菜湯,盛湯時儘量多盛進幾隻又大又整的海米。

  眉眉、寶妹和小瑋在床前一字排開,眉眉、小瑋直叫“婆婆”,寶妹叫“奶奶”。

  三人的呼喚,使一直閉著眼面朝里的司猗紋終於睜開眼轉過了身,但她很難支撐自己坐起來。她面朝屋頂,眼眶裡明顯地汪著淚水。那汪著的淚水使眉眉覺得婆婆的眼球很混濁。

  眉眉和小瑋又叫了婆婆,寶妹又叫了奶奶。司猗紋終於掙扎著坐起來。她靠上床頭,眉眉把筷子遞給她,寶妹舉起饅頭,小瑋舉起了螺絲轉兒。

  司猗紋只接過筷子,眉眉又把海米白菜湯遞到她手裡。眉眉想,婆婆現在最需要的是湯。司猗紋接過湯碗,對眼前這場面沒有明顯的感動,只用筷子在碗裡慢慢攪動。白菜領著海米,海米跟著白菜遊動起來。就在海米和白菜遊動的時候,眉眉看見司猗紋那汪在眼裡的淚水滾落出來,一顆落進碗裡,一顆落在胸前。眉眉的鼻子一陣發酸。她示意小瑋、寶妹趕快上桌吃飯,她覺得婆婆這時需要自己吃自己的——人悲痛時的進餐,都願意做些迴避。眉眉明白這迴避的必要性,因為她自己也有過不少悲痛著進餐的時候。

  寶妹和小瑋吃得很高興,好像眉眉做的飯菜格外香甜。儘管眼前也不外乎她們常吃的土豆片燒肉、醋熘白菜,但她們還是從中吃出了新的樂趣。改變現實也是寶妹和小瑋的企盼吧。

  要求改變現實是人類的共同企盼。

  當她們吃起沙鍋里的海米白菜時,瘋了一樣,用各自手中的湯匙你搶我奪,那沙鍋被她們碰撞得嘎嘎直響。只有婆婆(奶奶)不在桌時,她們才會有這種解放感——現實改變了,她們又何必循規蹈矩?不就是個吃——飯!

  眉眉吃得很少,只掰著一個饅頭干嚼,忘了眼前還有她親手做的菜,就連小瑋和寶妹的解放感也沒注意。她眼前還是婆婆那滴在碗裡的眼淚。她想,自己的眼淚滴在自己碗裡自己一定不會嫌髒,別人也不會感到這有什麼不雅。只是婆婆當著她們三人滴眼淚,況且那眼淚又滴入碗中,越發叫人覺出婆婆的悲切難忍和婆婆的不容易。這時眉眉早已忘記了那個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她一時又覺得婆婆像個就要被人屠宰的老黃牛,然而這老黃牛不是沒有對人出過大力。

  二年級時眉眉第一次參加學校組織的勞動,他們到郊區一個叫小莊的村子去拾麥穗,看見一個殺牛的場面:人們用繩子攏住了牛的四條腿,一個拿刀子的人站在牛的眼前。牛像是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一切,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裡就滴下過這種混濁的眼淚。同學們都“呀呀”叫著跑開了,眉眉跑得最快最遠。

  她明知不該把婆婆想成那頭就要被宰割的牛。她非要這麼想不可。

  小瑋和寶妹還在搶那沙鍋,她們甚至爭吵起來:寶妹非說小瑋撈走了最後一顆海米;小瑋說她一共才吃了兩顆,是寶妹吃得快,一邊吃還不斷往碗裡撈。終於,眉眉制止了她們的爭吵。後來她們才想起原來桌上還有螺絲轉兒和饅頭。

  眉眉收拾完飯桌又去看婆婆。婆婆吃得很少,只吃完了白菜湯和一小塊螺絲轉兒。眉眉收走婆婆的碗筷,替她把枕頭拍松,並勸婆婆把外衣脫掉,仔細躺下。婆婆服從著眉眉,鬆弛著身體讓眉眉給她脫衣服。眉眉脫著想著,剛才婆婆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和達先生海闊天空,後來又穿著這身衣服和達先生肩並肩地就伴兒在院裡站過,這身衣服就好像也受了委屈。這是一件套著藍滌卡罩衣的舊棉襖,和一條套著深灰滌毛混紡制服褲的薄棉褲。眉眉把它們搭在婆婆身上,她看見那兩條棉褲腿自然彎曲著,膝蓋拱著的地方有兩個不明顯的鼓包兒,鼓包兒下面是幾個死褶。她想,這鼓包這死褶永遠是它們,它們終也不能因了主人的喜怒哀樂而改變自己的形狀。

  司猗紋的棉褲棉襖被她自己整整蓋了一個下午,又蓋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們穿起來,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過臉梳過頭,又用溫度合適的熱毛巾捂在眼上,讓毛巾的溫度濕度慢慢驅散眼泡的紅腫和眼球的混濁。

  熱敷的效力範圍很廣。

  眉眉一次次為婆婆更換著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過熱敷的司猗紋又在臉上施一層淡淡的不為人發現的香粉,再將眉毛稍做適當描畫。於是她又重現了自己。何止是重現,那簡直又是一個全新的司猗紋。

  對於這種司猗紋的重現,司猗紋並不陌生。在過去的歲月里,司猗紋就不斷採用這種面部快速復原法來重現自己。那時身旁沒有眉眉,丁媽為她換毛巾。

  司猗紋的重現,決不僅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現。也許就在這重現的過程中她還糙擬了一個使自己從裡到外重現一新的重現計劃。這計劃也許開始於她的熱敷,也許開始於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褲棉襖覆蓋自己之時,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熱敷並非萬不得已遮遮醜,它們本是她那重現計劃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從容做得有條不紊。

  昨天羅大媽對她的接待,照理說是給了她一悶棍。這悶棍不僅使她那演整出兒“列寧”的幻想徹底破滅,她甚至還仿佛聽羅大媽說什麼“以後上不上街道都得兩說著”。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羅大媽把她和達先生歸在了一起,張口“好好想想你們那點事”,閉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達先生是什麼人?掛過牌子、掃過廁所,讓小將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時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家具,正正大光明地為革命表忠心。這才是一天一夜來司猗紋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羅大媽的話固然不好聽,可也不能光怪羅大媽不仁不義。誰讓她自己為了幾句唱就死和達先生扌票在一起?也是自己喪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種表現吧——政治上的失策。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徹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覺得她和達先生兩個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沖了出去,達先生剛剛起跑就犯了規,可裁判卻連她也拉回了起跑線。因此,事到如今歸根結底她痛恨的不應該是羅大媽,而是那個在起跑線上犯了規的達老頭。於是她決定去找羅大媽,找她去指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達先生。是達先生帶來了那個道聽途說的消息,那消息連道聽途說都不是,那是達先生為了討好她,在被窩裡編的。沒有那個雲山霧罩的消息,憑她的覺悟(在羅主任直接幫助下提高起來的覺悟),她怎麼能肆無忌憚地去議論無產階級的占世界第三位的革命導師,並沒深沒淺地管導師的夫人叫卡婭。若談到自己的責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徹底所致。至於羅大媽提到的那個嚇人呼啦的“到時候”什麼的,她可以不提不打聽,只當沒那回事。什麼事只要不打聽、不提,就等於不存在。等事到臨頭,她終歸會想出對待事到臨頭的辦法。

  一個全新的司猗紋出現在院裡那棵尚在沉睡的棗樹之下了。昨天羅大媽曾將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躍上去,躍上廊子,這便是第一步。她躍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門前想著敲門還是不敲門,喊羅大媽還是不喊。考慮再三她採納了一個不敲也不喊的辦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來有些不文明,然而羅大媽進南屋什麼時候敲過門?羅大媽常是一個箭步便出現在你面前,任你方便與不方便,歡迎與不歡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應付去接待。這叫什麼?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經驗的好處,就在於不至於被主人拒之門外,還可變被動為主動。

  人都吃過措手不及的虧,也從措手不及中得過好處。

  司猗紋伸手推門進了北屋。

  司猗紋給了羅大媽一個措手不及。

  羅大媽手拿一塊藍布正在一條舊褲子上比畫過來比畫過去,司猗紋的出現使她把褲子和布卷在一起挨牆放在鋪邊。司猗紋發現了那布以及和布相聯的舊褲子,她判斷出羅大媽這是在醞釀一個把布變成褲子的計劃。那麼,她們這次的會見就應該從這布、這褲子開始。這樣開始便是個家長里短,她目前需要的就是個家長里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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