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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葉龍北跟司猗紋為大便有了初步接觸後,司猗紋一閒下來便掀起窗簾一角窺視西屋。雖然除了窗戶下面那三個雞窩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深信就在雞窩的那一面,葉龍北正在重複著朱吉開那種男人羞於講給男人聽的動作。她相信她這發現的真實性,這真實的假想或者說假想的真實使她激動得喘不過氣。

  她相信人人都有一份窺測別人的權利。窺測不分檔次,從前北屋可以對南屋窺測得汪洋恣肆,南屋也可以對北屋窺測得恣肆汪洋。現在又來了西屋,西屋的到來才使南、北屋暫時放鬆了彼此的窺測,西屋成了她們的共同窺測點。司猗紋希望有朝一日通過她對西屋的窺測讓葉龍北倒個大霉。那麼,她假定的葉龍北那點見不得人的事就太微不足道了。為什麼她不假定出點“政治”?你靜悄悄地沒有聲音沒準兒那是你操縱收發報機的需要;你納鞋底那底子裡就fèng著密信;你做板凳那是為了遮人耳目。

  為了使葉龍北倒個大霉,她甚至有必要給他的所在單位寫封檢舉信,她了解他所在單位的名稱——藝術研究所。信,當然要匿名。她還為自己想好了那檢舉信的落款,她在眾多自己給自己提供的姓名中,最後選定了“革命群眾受苦人李勇”。“勇”當然代表著勇敢,她勇敢地匿去自己的名字,勇敢地對葉龍北的政治問題做了揭發,然後葉龍北的下場便昭然若揭了。一切活靈活現。

  司猗紋正把一切都想得活靈活現,葉龍北卻要離開響勺胡同了。因戰備的需要,北京要疏散一批人口去農村落戶,大小有點黑詹兒的人自然都在被疏散之列。一天,他就背著那麼一個四方四正的、捆綁得像豆腐乾一樣的行李走出了這個院子。

  葉龍北的突然離去,就像有意退出了司猗紋對他的窺測,他不戰自敗了。他那為小瑋倒屎的壯舉,成了他告別這四合院的一個儀式;他那和司猗紋剛剛開場的交鋒,則成了對司猗紋的臨別贈言。司猗紋帶著幾分高興幾分遺憾目送葉龍北出了西屋出了院門。臨走,他拉嚴窗簾,又給西屋加了一把鎖。

  眉眉覺察出葉龍北行前的跡象,她注意到那天院裡很靜,原來院裡沒有葉龍北的雞。當她穿過夾道找到後院時,發現葉龍北的黑雞和白雞集體殉難於那個土堆之上了,葉龍北正雙手下垂站立雞前為它們做著沉默。眉眉弄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只不聲不響地站在遠處,心跳著觀看葉龍北弓著的後背和他腳下的死雞。她不敢近前也不忍離去。

  葉龍北感覺到背後的眉眉。他原地不動,只把聲音傳給她,他說:“你永遠也不會看見她們的紅臉了。你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她們都是一張蒼白的臉,那是血液在全身凝聚的緣故。動物的血液會流動也會凝聚,流動會使你臉紅,凝聚會使你面容平和。”

  眉眉踮起腳尖走到葉龍北身邊,果然發現了那些雞的平和的白臉。

  “可是……她們……”眉眉看著葉龍北。

  “我發現你在哆嗦。”葉龍北說,“這大可不必。使你心驚膽戰的應該是活物,面對幾隻死雞心驚膽戰是對她們極大的不公平。”

  “可我還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眉眉說。

  “我這就告訴你。因為你同我一起觀察過她們的紅臉和耳朵,看過她們一天到晚的生活。雖然你終究沒有看見那隻不下蛋的雞下蛋,可是蛋就在她的肚子裡,遲早她會下,但現在你再也看不見了。你有權力知道她們的一切。”

  “是她們病了?”眉眉問。

  “不,是我親手掐死了她們。”葉龍北說。

  “啊!”眉眉驚慌起來。

  “你就要說我不該這樣做了,或者要問我為什麼非這樣不可。我馬上告訴你:一句話,為了使她們平靜。大便還需要平靜呢,何況她們是雞。”葉龍北說。

  “那您……”

  “我要離開她們。”

  葉龍北把他將要離開這院子的消息首先告訴了眉眉,並對她說只有他的雞得到了平靜他才能夠離開,於是他就掐死了她們。說完,葉龍北就開始埋雞。他挖了個深坑把她們碼在坑內,然後開始往她們身上蓋土。眉眉也往她們身上蓋著新土。

  眉眉沒有預料到葉龍北會這麼快就離開,她總覺著葉龍北對她一定還有臨別贈言。但當她也看見西屋門上那把黑鎖時,就明白了一切。葉龍北把窗外的零星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個用舊木箱做成的雞窩還排列在原處,雞窩上還有“葉龍北同志收”。眉眉覺得這才是葉龍北的臨別贈言,葉龍北留給她的一切言語聲音就匯入了這幾個空箱子裡,她覺得那語言那聲音永遠不會散去。日後每當她看到那箱子,她總是把箱子上的“葉龍北同志收”讀成“蘇眉眉同志收”。

  羅大媽也注意到雞的死亡和葉龍北的離開,葉龍北剛走不久她就在後院找到了那死雞。她把它們刨出來,燒水、褪毛,然後就碼在廊下她那口黑鐵鍋里滷煮。她按照雖城人滷煮雞的祖傳規矩,在鍋里放好作料,再往雞身上壓一塊石頭——為了入味兒,為了爛。

  已是黃昏,雞毛在院子裡飛揚,廊下升騰著熱氣。黑白雞毛像鉛灰色的雪片,熱氣像烘托這雪片的濃霧。

  眉眉和小瑋站在棗樹下觀看這雪和霧的世界。一根雞毛落上小瑋的肩膀,她把它拿下來遞給眉眉。眉眉撫平雞毛捏在手裡,後來她把它做成一枚書籤,夾進那本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中。

  司猗紋沒等羅大媽請,就從南屋出來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雞。她覺得羅大媽現在最需要一個出來捧場的觀眾,誇她這當機立斷的殺雞行為,誇她這如法炮製的味道。

  黑鍋里咕嗒咕嗒響個沒完。

  “您說這雞怎麼礙著他了。”司猗紋說。

  “要不說呢,一個雞。”羅大媽掀開鍋蓋,用一根筷子向雞扎去,火候不到。

  “一個雞,您還真會想。”司猗紋說。她發現鍋里的雞黑紫,很不是顏色。

  “一個雞,吃在肚裡總比爛在土裡強。”羅大媽說,又蓋上鍋蓋。

  “一個雞,埋了就是浪費,貪污和浪費都是極大的犯罪。”司猗紋說,心想就你這種人能想出來,沒準兒連死豬你都吃過。

  “一個雞,就是。”羅大媽又掀開鍋蓋,一股腥鹹的花椒大料味兒衝出來。

  “一個雞,您還真會做。”司猗紋說,強忍住一陣噁心。

  “就是色兒不對。”羅大媽終於也發現了作為滷煮雞那顏色的異常。

  “純粹是讓那個姓葉的給掐的。”司猗紋說。

  “生是悶住了血。”羅大媽說。

  “您說這種人。就得隨時隨地提高警惕。”司猗紋說,仿佛葉龍北下回該掐她了。

  “這種人,就得提防。”羅大媽說,仿佛她也受到了威脅。

  “這種人,沒準兒逮誰掐誰。”司猗紋說。

  “這種人,你說他怎麼不掐他自個兒的……”羅大媽說了一句髒話。

  羅大媽的髒話使她們二人同時大笑了起來,她們笑得開懷,眼淚汪汪。羅大媽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紋卻捂住了嘴。這共同的笑再次證實了此刻司猗紋站在廊下看煮雞的必要性,剎那間她還想起羅大媽從來不曾對她有過這麼髒的髒話,這麼開懷的大笑。這髒話這大笑分明告訴司猗紋,她們的關係已經進入了一個空前的新階段。它還證明了她們之間的融洽,證明了她們之間關係的那種牢不可破性兒。於是司猗紋更加放肆起來,她竟然也在羅大媽跟前指手畫腳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紋說。

  羅大媽按照司猗紋的指示關上了火門。鍋里漸漸安靜下來。

  片刻,羅大媽又迫不及待地掀開了鍋蓋。她勇猛地揪住一條雞腿狠命往下拽,那雞腿終於從雞身上斷裂下來,滾燙的雞腿攥在羅大媽手裡使她不住地倒手。她先從雞腿上撕下一條兒肉放在嘴裡噝哈著,然後把腿舉到司猗紋眼前說:“能吃啦,給你。”

  她以“能吃”做標準,也要司猗紋親自體會她手裡那個“能吃”。

  司猗紋顯出意外地接過雞腿,懷著幾分高興,幾分驚慌,幾分卑微,幾分噁心。當她預感到這條腿必將由她做徹底消滅時,她儘量模仿著多數粗人對待雞腿的那種貪婪,那種野相兒,那種沒出息,她張口就咬。她認為現在只有表現一點貪婪一點野相兒一點沒出息,才對得起羅大媽親手送過來的這條腿。粗糙、堅硬的肉絲雖然難以和骨頭分離,但她還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壞的牙齒咬下一部分咀嚼起來,肉絲立刻塞滿了每條牙fèng。

  羅大媽總會問到雞的味道的,司猗紋總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羅大媽的“會做”,再次肯定了由於羅大媽的當機立斷才使這群死雞在她手下變成了美味佳肴。

  羅大媽又高興地大笑起來,司猗紋眼前又出現了羅大媽那嘴粉紅色牙床子。羅大媽笑著又告訴司猗紋,她開膛時還發現了一隻雞肚子裡有小雞蛋兒。她笑得更歡了,如同她親眼看見了一個女人肚子裡剛懷上不成形的胎兒——這個她永遠不曾得見的秘密。

  經過了司猗紋的鑑定,羅大媽停住火,掀走壓著雞的石頭,綽起一把鐵笊籬把雞一隻只地撈入一個大瓦盆,最後給司猗紋也撈了一隻。也許她想到了那次司猗紋的贈魚儀式——人總是要講些禮尚往來的。羅大媽把雞盛進一隻大花碗,雙手遞給司猗紋。司猗紋推讓片刻就“難為情”地接了過來。

  一隻黑沉沉的雞進了南屋。

  司猗紋把雞擺上飯桌就趕緊洗手找藥。她從竹西桌上找出黃連素吃了兩片,又不放心地到處翻找痢特靈或磺胺一類。她寧可用過量的藥物來抵消遺在腸胃裡的髒雞肉。

  司猗紋洗過手吃過藥,雞仍然擺在飯桌上。她發現在房間暗處有兩雙很亮的眼正注視著她和飯桌。是眉眉和小瑋。她一時不明白為什麼飲食一向受到限制的小瑋,此刻對這百年不遇的整雞也會表示極大的沉默。這沉默里或許還有幾分警惕,警惕那雞也進入她的腸胃。這使得司猗紋站在她們面前自覺就是一個沒有進化到家的野人。她本來是要喊她們姐兒倆過來吃雞的,當她看見她們那不容置疑的抵擋的眼光就不打算喊了。她想,人還是要講點人道的,對,革命的人道主義。夜深人靜時她自己端著雞先倒進胡同口的垃圾站,又在雞身上倒了一盆爐灰用腳踩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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