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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不清我自己。還記得那年你和馬小思洗澡嗎眉眉?二旗給了馬小思兩張他們工廠浴室的澡票,你和馬小思興高采烈地去了,更衣室里的老女人不動聲色地收了你們的澡票,但就在你們脫光了衣服的一剎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賊一樣地喊道:“站住!喂,你們倆!”馬小思像魚一樣溜進了浴室於是只有你一個人落了網。你的裸體穿過那麼多女性眼光的注視來到老女人面前聽候她的申斥,她問你們是打哪兒來的不是廠里的工人為什麼來這兒洗澡因為這兒便宜嗎便宜可不是便宜給外人的……你低著頭,忍受著老女人那刻毒的眼光對你通身的掃射,忍受著老女人那憋悶了幾百年的過癮的數落。你第一次感受到置身於同性中間那一份孤立無援,那一份莫大的狼狽和難堪。再也沒有比一個女裸體直面另一個更殘忍的現象了,那是一種寒冷的悲憤一種尖酸的尷尬,那並不亞於胡同里的特產。

  你是多麼不願意叫她看見你。

  我不想叫她們看不等於就想叫另外的人看。在那時我以為我永遠不能被任何人看,愛情和身體和身體的暴露有什麼關係?那時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甚至以為異性的那一部分是多餘那東西只有流氓才有,愛情不需要它生命不需要它它原本是特意為流氓而造就成那樣的。

  這是一種精神眉眉,靈魂常常受著精神的欺騙雖然在生命的長河裡靈魂終究會去欺騙精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馬小思那樣衝著那樣的人扔小石頭。我常常覺得他們是人類的胚胎是人類未經加工的原料如同更衣室里那個老女人。當我長大成人後我不覺得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是沒有步入人類的什麼,或者他們是人類不可避免的隱私如同有胡同就有那種隱私。

  灰色胡同永遠封閉著自己仿佛世世代代拒絕著世界的注視就像沒有門窗的通道。但當你破門而入闖進被它的灰臉所遮擋的院落又發覺門窗太多太多,彼此的注視太多太多。這封閉的注視或者注視的封閉壓抑著你慫恿著你,你歪七扭八地成長起來你被驚嚇過卻從來沒有被驚醒過。當你懷著茫然的優越神情步入你的青春歲月時你仍然覺得那胡同里的隱私是你最最恐怖的終生大敵。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在哪一夜你走出了那放射著曖昧潛伏著隱私的胡同你成長了?在哪一夜你不再怨恨那生命之根的本身?你朝著那個嚴整得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感嘆著自己被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帶了來。你不能不認可那隱私那老女人都是這世界的一部分那野蠻的暴露正是無限懦弱的自卑的確是一種自卑,是一種強烈到足以使女孩子昏死過去的自卑,一種殘忍的掙扎這掙扎無情地粉碎了你少年時代的夢。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使你明了愛需要力量的充盈需要盛開需要步入那神秘的芬芳?哪一夜使你感悟了那誕生生命的寶地你那頂毛茸茸的晶瑩的毛線帽呢?早在多少年前它就追隨了你可你不知道,一頂帽子盛著生命活動的實質麼?也許那是一朵災雲,它永遠帶著思想的表情在你的空中浮蕩與你若即若離。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粉碎了你又完整了你使你想粉碎這世界再將它完整?

  為什麼你願意在樹梢上行走?也許那不是行走那是一種擦著樹梢的飛翔一種天馬行空的熱望一種遨遊生命的蒼穹的狂想。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告訴了你如果這是世界,那就在裡面生活吧。

  你終於走到裡面去也可以說你終於走到外邊來。面對一扇緊閉的門你可以任意說,世上所有的門都是一種冰冷的拒絕亦是一種妖冶的誘惑。

  第九章

  36

  莊坦是目前莊家惟一的男人。司猗紋常常覺得她和莊紹儉把他造就得有點匆忙。他既不是莊紹儉的化身,也不是司猗紋對那化身的更加完整。從精神到肉體他好像都缺乏必要的根底,哪怕是人最起碼的那點根底。

  從外表看,他那顆大而沉重的頭就難以被那根纖細的缺鈣的頸骨所支撐,這使得他的頭看上去有一種傾斜感。頸下是一副窄而薄的肩,兩條乏力的胳膊就懸掛在那裡。腰倒是一桿正常人的腰,不粗也不細,但當需要它扭轉時卻又缺少必要的靈便。比如轉身拿東西,別人一個輕易的轉身就可獲得,而莊坦則需先從腳開始做移動,腳的移動轉向腿,腿再帶動起腰及全身才能完成這轉身的全過程,這動作讓人覺得他是在頭暈。腿不短,腳也不小,但按其身高的比例來看,它們仍然顯出還需一定的發育才算勻稱。然而莊坦的發育年齡遠在由此算起的十幾年以前。

  最能引起司猗紋琢磨莊坦的,是莊坦的愛打嗝兒,就是一股氣浪從胃裡通過喉嚨衝出來,發出一種特有的聲響的那種現象。他的打嗝兒不屬於被醫學稱為橫膈膜痙攣的範疇,也不是吃得過飽。他的打嗝兒是他的與生俱來,如同有人從娘肚子裡帶出來的黑痣或者胎記。別人帶來了顏色莊坦帶來了聲響,於是任他面前是男人女人、生人熟人,任他面前是家庭還是單位,是行進在大街小巷還是乘坐電車、汽車,那聲響隨時都會從他的咽喉里溜出來。那發自內心的聲響有時帶著怯懦有時又有幾分豪邁;有時躲閃忸怩有時又不容置疑。

  長期以來,雖然這夾帶著聲響的氣浪的排出已經被時間被數量沖刷得淡而無味,已經成了家人熟人的司空見慣,可那聲音卻令莊坦每次聽起自己都恍若聽到了夏日暴雨前的悶雷。這悶雷轟擊著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陽穴,敗壞著他的情緒,尤其當他和妻子竹西在床上正做得盡興而這悶雷也非要轟響不可時,莊坦的情緒就更加敗壞起來。他堅信他那敗壞的情緒早已傳給了竹西,他看見竹西正狠命扭過臉去就要把臉別到脖子後頭。竹西這個有甚於語言的被敗壞了情緒之後的“別臉”,既使莊坦對眼前的事喪失信心,也使莊坦對眼前以外的事喪失信心。於是反映在他身上的那些外在的內在的生理特徵便會更加明顯地表露出來。

  對莊坦這個足以使他喪失信心的習慣,司猗紋有自己的解釋,她相信那是因為在她懷上莊坦的那個晚上,莊紹儉過於酒醉飯飽。他把未及打出的嗝兒轉讓給兒子了。他給自己剩下了體面,把難堪留給了兒子。就像現時人們常說的,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別人。如果困難就是難堪,方便就是體面,莊紹儉是把方便留給了自己,把困難留給了莊坦。這解釋這比喻令司猗紋感到再妥帖不過。後來她甚至常常能從兒子的嗝兒中聞到丈夫的氣味,幻化出莊紹儉那晚的形態那簡直是一種有聲的提醒。近來甚至她每每聽到“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別人”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時,竟然也能幻化出莊紹儉面對她的那些形態和氣味。

  竹西似乎早已領略了這其中的奧秘,每逢這時她便深不可測地沖司猗紋淡淡一笑,仿佛暗示司猗紋她知道他們那個節目——那個丈夫、妻子、兒子三人之間的共同節目。竹西的神態很令司猗紋羞惱,細細想來這又無可非議:難道莊紹儉沒有酒足飯飽嗎?難道沒有酒足飯飽後的那一晚嗎?難道莊坦的預產期不就是從那一晚算起的嗎?再說竹西是醫生,醫生看人有時更能使人無地自容。他們會從病人一個最放鬆的瞬間、一個最緊張的瞬間來對病人做出判斷,而中國醫學早就總結出過“望、聞、問、切”這個診斷學的四大要點。西醫有時還要問你個措手不及的“既往症”。司猗紋覺得莊紹儉那晚的酒足飯飽就是留在莊坦病歷上的既往症。

  於是竹西對他們娘兒倆的眼神就常常出現一種俯視,就像站在高處俯視兩隻相對而臥的老貓和小貓;又像站在魚缸跟前觀賞兩條吐著泡的金魚。竹西這種溫文爾雅的俯視使司猗紋羞惱著又無可逃脫地忍受著,她多麼幻想有一種藥乃至一種能裝在人體之內的消聲器來使兒子的腸胃得到平靜,使竹西不再有那種俯視的眼光。十七世紀的法國貴婦們就使用著“消屁香水”了,而自她聽見莊坦那第一個聲響直到今天,她不曾尋覓到這種對付莊坦的發明。她擔心著兒子,擔心著兒子必得去領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間俯視,甚至擔心由這俯視而導致的他們之間的悲劇。

  悲劇似乎沒有在兒子、兒媳之間發生,竹西每天不聲不響地從他們的臥室——裡屋出出進進,氣色很好,臉上有在她那個年紀的平靜和滿足。司猗紋常想:啊,一個豐碩的身體包容著一片滿足的平靜。謝天謝地,後來司猗紋終於憑藉了和兒子兒媳只有窗欞和高麗紙之隔的那個共同空間,徹底自我糾正了她對於他們關係的那份多心而又狹隘的猜測,因為屬於兒子和兒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諧的。

  司猗紋感受到的那種和諧,並不像莊坦的嗝兒一樣生來俱有。莊坦在晚上曾經領教過竹西那更加俯視的眼光。那何止是俯視,那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輕視歧視和藐視。她給過他一些憤懣的脊背,給過他一些殘忍的腳,一些堅定的拳頭和一些尖刻的莊坦力所不及的人為的強制。那時的莊坦,恨不得化作一隻靴子、一團舊棉絮、一堆廢紙或者哪怕一隻尿盆,鑽進床下潛入黑暗讓世界不要再有這個難堪著的莊坦。然而他沒有完成這個“化作”也不曾實現他的假設,床下他倒是鑽過黑暗他倒是占有過,但他還是他,還是那個鑽在低處仰視她的他。在黑暗裡他的嗝兒更勤了,如同樂譜里的切分,一個“進行速度”樂譜里的切分,他無法抑制這個進行速度的進行。那最終使他轉危為安,使他重新躍上竹西的床笫並使他在她面前變為一個全新的新人的,還是他那一個個衝出咽喉的氣浪,他的嗝兒,確切地說是因了竹西對那嗝兒的接受,對那嗝兒的興趣。

  竹西決心接受那嗝兒,那是她在做過種種權衡之後的一個果斷決策。當她發現阻礙自己成為正常女人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別過去的臉,那憤怒的脊背,那堅定的拳頭,那使莊坦難以做到的強制,她便決心去習慣丈夫那古怪的聲響。就像玩蛇人首先要習慣蛇給予常人的恐懼,馴馬人首先要習慣馬給予常人的暴烈,掏糞工人首先要習慣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再說她既是醫生,為什麼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類正常的生理現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著的骨骼和五臟六腑,是生物的一種是一種生物。她不僅能習慣這一切,她還一定能由習慣延伸出興趣,當她主刀為病人拉開肚子時她面對那冒著腥臭味兒的腸子沒有興趣麼?對於她丈夫那聲響她為什麼不企盼他“再來一個”呢?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她已經覺出從前她對待莊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動了。她決定打倒它。於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個時刻一面打倒著自己的“反動”一面企盼莊坦“再來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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