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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嫦娥將六歲的兒子留在小道兒,隻身一人來到日城佟家,在佟太太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子裡盡心盡力一百天,直至佟太太體無完膚悄然去世。照理,佟太太世之日也該是嫦娥離開佟家之時,可是嫦娥卻留了下來,她的職務也由看護改做了女傭。

  女傭嫦娥的烹調手藝並不高強,但她吃苦在前,人很勤快。有一次,嫦娥正在做飯,液化氣沒有了,佟先生便打電話給液化氣站要他們送氣上門。十分鐘後,送氣的師傅就扛來了新罐,換走了舊罐。佟先生付過煤氣費,又掏出兩塊錢送氣費給師傅。嫦娥將這兩塊錢看在了眼裡,她多嘴多舌地對佟先生說,敢情不是白送啊。佟先生說兩塊錢買這麼好的服務我看挺值。嫦娥心疼地咧咧嘴說:“往後這活兒叫我劫了吧,你把那兩塊錢給了我。”佟先生對嫦娥使用的那個“劫”字十分敏感,那個“劫”字給佟先生眼前這個女人平添了一股子匪氣,卻更有一股子粗魯和率真,聽起來很是叫人心跳不已。

  又到了換氣的時刻,嫦娥扛上煤氣罐就走。少時,她便將一滿罐新氣運回院來運上三樓(佟家住三樓),運進佟家。佟先生不知嫦娥是怎麼把煤氣罐弄走又弄回的,他想到了扛、背、推、拖、拽、拉……這些形容詞,這些形容詞加上嫦娥的英勇氣概令佟先生有幾分慚愧,他下意識地看看自己兩條細瘦的胳膊,他相信它們本是沒有縛雞之力的。他覺了一點不自在,不是作為主人的不自在,而是作為男人的不自在。於是他便故作輕鬆地摸出兩塊錢放在煤氣灶上說,說話算話,一次兩塊。哪知嫦娥哼了一聲說,看我這一腦瓜子汗,敢情我也就值兩塊?佟先生說,你說個數。嫦娥倚住灶台,歪著頭又哼了一聲:“哼。”後來佟先生發現,“哼”本是嫦娥的口頭語,大多時候,它既不表示輕蔑,也不表示氣憤。所以,到了後來,當她真的用它來表示氣憤或輕蔑時,不僅失掉了應有的分量,反而還有點無可奈何的意味。現在嫦娥倚住灶台衝著佟先生說“哼”,佟先生體味到的就不是輕蔑和氣憤。那是什麼呢?佟先生不傻,他恍惚覺得有那麼一丁點兒似嗔似怨,有那麼一丁點兒拿著自己不當外人。不過當時的佟先生,剛從喪妻的悲痛中緩過神兒來的佟先生,仿佛並不反對有個女人在跟前來那麼點兒似嗔似怨,來那麼點兒拿著自己不當外人。更何況,“哼”過了之後的嫦娥又說了句她那從崖上摔下去的丈夫常說的話呢:“力氣從身上長出來,就是為了叫你使它!”

  佟先生又給嫦娥加了三塊。

  又一回,傍晚時分,佟先生出門散步,不小心將鑰匙鎖在屋內,一抬頭正在倒垃圾的嫦娥,便自然而然地喊起嫦娥。嫦娥聽罷,向三樓陽台注目一陣,便直奔單位的鍋爐房而去。不一會兒,倏先生就見嫦娥肩荷一架巨大的鋁製叉梯直奔他的單元而來。這次伶先生不再驚異於嫦娥的力氣,轉而驚異於嫦娥的信息量了。他想,她是打哪兒知道這院內的鍋爐房裡,有一架能夠得著三樓陽台的大叉梯呢?看來這方面的靈敏度,鄉下人一般都高於城裡人。嫦娥支起叉梯,對準佟家陽台,便毫不猶豫地攀梯而上。那時伶先生雙手扶梯仰望著登高的嫦娥,就看見了一個平常從未見過的角度。她那壯碩的屁股在他的仰視之下顯得格外飽滿有力,那真是一個沉甸甸的壓得住陣腳的屁股。一瞬間佟先生想到了逝去的夫人,她那潰爛之前的肌體反倒成了“紙紮人”。佟先生在潛意識裡開始渴望一個康健的生命,一個身上有的是力氣的生命。於是,自那天嫦娥入室取鑰匙開始,佟先生和嫦娥的關係再經過些演變,他們就結了婚。

  對於佟先生和嫦娥的結婚,院裡的人們理所當然的都表示出驚異。幾年過去,院裡對於嫦娥的落戶佟家仍然顯出些排斥。

  這裡所說的“院裡”是佟先生的所在單位,這是聯繫著一批文人的單位,佟先生的同事都從事著一些和文化有關的研究。四樓的錢先生研究民間瓷繪;二樓的柳先生研究古bc國王——羅跋的最後的日子;一樓的麻先生專搞儺戲溯源。在五六十年代的舊體制下,這個院叫過“院”,當“中心”一詞在國內悄然興起後,它改叫了“中心”。這中心不大,只兩座四層小樓,一座辦公,一座為宿舍。兩樓擺放的位置呈l形。“l”之間有塊空地,原是要蓋一微型民間藝術博物館,因資金遲遲不能到位,空地就一直空著。日久天長,“中心”的人們便這塊空地戲稱為“微型館”了。微型館顧名思義必是微型的,可它還沒有微型到火柴盒那麼大小,興建起來的頗費周折就可想而知了。如今“微型館”成了大人乘涼,孩子們騎車。踢球的好去處,人們多在此敘說著天氣,報導著肉。蛋價格的漲落,傳遞著必要的。可公開。可不公開的信息。那時有關佟先生婚姻進展的信息,就始幹這微型館。其實遠在嫦娥登梯入室取鑰匙之前,麻大太——研究儺戲淵源的麻先生的大太,就對柳大大——研究古bc國王最後日子的柳先生的大太,我怎麼看著佟先生的眼神兒不對呀。柳太大說,得了吧你。麻大太說,不信你就等著。柳太大終於等到了佟先生和嫦娥的結合,微型館的信息很富預測性。

  嫦娥把這院裡對她的排斥,總想成是必然中的必然:一個山里人,又是二茬。她的苦惱,多來自佟家內部。佟家的三個女兒首先對她表示了強烈的反對:在外地念大學的老大老二已向佟先生聲明,畢業後決不再回日城;正在佟先生身邊的老三則不斷向兩位姐姐訴說著嫦娥佟家後的細枝未節,還詳盡描述了嫦娥如何將她那七歲的兒子留柱領進了佟家。原來,這嫦娥與佟先生結婚不久,謊稱留柱患有厭食症,以治病為名將留柱接來日城。老三對老大老二說,哪裡是厭食症啊,貪食症還差不多。一上飯桌見了食物便風捲殘雲似的,小髒手舉著筷子在菜盤裡亂搗亂戳,桌下還不時爆一個個又響又臭的屁。老三說著,雙手比畫著那屁的形象和大小,說直到她把留柱趕出佟家門,她一坐上飯桌還能看見那一個個的屁在桌子底下遊蕩。佟先生對留柱倒是產生幾分側隱之心,但,留柱到底沒能在佟家留住。後來當留柱長大成人,每來日城,總是偷著打電話叫嫦娥出來(嫦娥教會了留柱打電話),娘兒倆找個小飯館見面。他們不擇飯食地吃飽,嫦娥再塞給兒子兩條不好不壞的煙,間或也有一雙佟先生穿過兩三回便擱置起來的皮鞋。老三頂住了留柱,卻仍然覺得在院裡有些抬不起頭。她把母親的遺像放大了一張三十六寸的懸在客廳,以此震懾嫦娥。嫦娥卻不惱——至少臉上不惱,有時還端詳著遺照,發表些可高可低的評論。這使得老三氣上加氣,截長補短就在飯桌上說些含沙射影的話。她說她同佟家有個小保姆,趁主人上班,夥同男友佟家中財物席捲一空,跑了。嫦娥對此更不在意,還淨撿老三愛吃的做。她給她搓蒞麥捲兒,給她蒸大餡兒韭菜包子,給她炸羅卜丸子。這幾種氣味濃烈的山鄉吃食不僅老三愛吃,佟先生也不討厭。俺佟先生原本就出身佟家,婚後為了處處隨和大太,把自己的飲食愛好也忘得差不多了。媳嫦娥在佟家的出現,似乎讓佟先生的腸胃先獲得了一次大解放。

  老三吃飯香甜,對嫦娥的貢獻並不讚許,臉仍然陰沉著。嫦娥還是不惱。也許她是想,哼,是你爹娶的我,又不是你娶我。也許她是想,哼,也得讓佟家閨女生一陣子氣吧,誰讓我一步登了天呢。

  嫦娥終於又熬走了老三,老三也去外地上大學了。沒有老三的日子,被佟先生稱做“和平時期”。寫作之餘,佟先生就不免以平和的心緒回顧一下自己的婚姻。回首這第二次婚姻,不能說叫他滿意。當嫦娥鮮艷的腮幫子和壯碩的屁股日復一日平平安安地擺在佟先生眼前時,接踵而來的日子除了和平,還顯出了平淡,平淡中亦有些從前難以覺察的枝杈。老三的離佟家,無疑使嫦娥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感,她一下子好像成佟家中所有空間的占有者。在這些顯出空曠的空間裡,她最願意更多地盯著佟先生、努力使自己像個城裡的賢妻,或者說城裡一個佟家的賢妻。她常在吃完飯。刷完碗之後,點上一支煙(老三的離佟家還使嫦娥學會了吸菸),走進佟先生的書房,搬把椅子坐在佟先生書桌旁邊,盯著倏佟先生在稿紙上寫字,間或也發出一兩聲感嘆:“哼,寫小說可不是個容易事兒。”那時佟先生便像受了驚嚇似地抬頭看嫦娥,他多半會看見她牙fèng里的韭菜或某種麵食的渣滓。為了避開眼前的嫦娥,佟先生便打發她到隔壁房間替自己抄幾頁小說(在小道兒,嫦娥是上過初中的)。誰曾想,這嫦娥先是把佟先生的稿子辨認明白謄寫清楚,很快就不滿足於這些了,她為佟先生改起了小說。有一次她舉著一頁稿紙興沖沖地闖進書房對佟先生說:“鬧了半天名人也出錯兒呀,你看你把個閨佟家'好看'寫成了'受看',叫我給你改過來了!還有,這兒……”沒等嫦娥把話說完,佟先生火了,他奪過嫦娥手中的稿紙,將她趕出書房,並告訴她今後不准再進。這使嫦娥大惑不解,她想,原來男人都是有脾氣的。

  回首這第二次婚姻,佟先生也不能說不滿意。首先嫦娥屬於低消費型的女人,她不講究吃喝,不用化妝品,永遠不曾生病,永遠穿自己納底子做的布鞋。她從郵局或銀行取回的稿費,一向如數交與佟先生。後來俺佟家老大老二大學畢業都去了美國,逢年過節寄些美元給佟先生,嫦娥對美元既不稀罕也不打聽。其次,凡佟先生礙於身份和尊嚴不便出面的事,喚一聲嫦娥就行了。嫦娥會守著一排啤酒瓶子。一捆廢報紙,為佟先生和小販一分錢一分錢地往上爭價;也會為俺先生和封陽台的工人一塊錢一塊錢地往下壓價。當陽台封完,樓下堆滿碎磚。爛瓦。水泥。沙子時,又是嫦娥從鍋爐房借來推車。鐵杴(鍋爐房似乎有嫦娥取之不盡的東西),一趟趟地把那成堆的廢料裝上推車運出院子。她一趟趟從街坊鄰里眼前走過,面不改色,走得但然。樓上的佟先生看看樓下的媳嫦娥,一剎那覺得她好似一名受僱於佟家的壯工,才悟出,他娶嫦娥,決非以浪漫主義為基礎,那實在是純正的現實主義啊。

  出了大力之後的嫦娥,在佟先生眼前才又表現出幾分輕鬆。她開始大模大樣地洗澡,但她不在衛生問里,她習慣邊走邊把衣服脫完。這使佟先生常常覺得,嫦娥本不是去衛生間,而是下河。嫦娥一邊往“河”里走,一邊脫下汗濕的背心舉到俺先生眼前說:“你聞聞你聞聞,叫汗漚得都餿啦!”佟先生連聲說著“好,好”就退進書房關起門。嫦娥洗淨自己,換上干慡的衣服,看看書房緊關著的門,這裡轉轉,那裡轉轉,才想到,也許該去院子裡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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