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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肝膽相交,生死相付,他罹天燼願為在意之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乍聞罹天燼如此說辭,碧綰青心頭電閃雷鳴,悶不做聲了半晌,方才定了定心神,慢慢撐起身子,背過臉,把自己陰晴不定的神色掩在暗影里。罹天燼不跟他較勁,不攔也不擋,順從地收回手臂,靜靜等著。

  如此風雨如晦之秋,左手是危若累卵的家國天下,右手是密不可宣的詐死瞞名,中間杵著進退維谷、首鼠兩端的離亂人,碧綰青即便萬般不屑於欺世盜名,卻也不得不折己求全。遊走其間的辛酸苦楚,又豈是一個“難”字了得?

  有一瞬間,他甚至激動於罹天燼興許能識破這一身的華袞,還他本相,如此他便可視而不見、充而不聞那些自食其果,正大光明地瀟灑走一回。然而下一秒,他卻緊咬了唇舌,把話到嘴邊的真相連同這一生的意亂情迷生吞硬咽了下去。

  心性使然,他著實無法殘忍如斯,為一己之偷歡,帶給唯一在意的人綿延無期的苦痛。

  因為他已不再有神皇之身、無盡之壽。當年代罹天燼受拔魂之刑,雖未能結果了他的性命,卻讓他失了神魂,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凡人,遑論還是個殘病交加之身。凡人短短不過百年的壽數,相比神族無盡的生命,不啻轉瞬即逝之星辰,圖有一抹殘光掠影,卻註定身後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秋心一字捻作灰,是何滋味?

  是孽,是緣,憑誰能分?給不起太多,便寧可“從此蕭郎是路人”。

  天地一理,不深不切,不可違心!

  碧綰青死心地閉上眼,將怦然心動的一念痴心妄想斬釘截鐵地扼死在萌芽胎動間,蓋棺埋土,永不相見。於是,他終於開口了:

  “‘一綰青絲’不在青絲白髮,在乎文韜武略,在乎運籌帷幄,在乎……斷、情、絕、義……”

  這絲毫沒有起伏的平板聲調將決絕的話說得那麼舉重若輕,聽得罹天燼心頭哇涼哇涼,沒來由的怒從心中起。隱忍著這把毀天滅地的火,罹天燼孤注一擲地擒住碧綰青的手臂,把他生拉硬拽地面向自己,咬著後槽牙說道:“既是恩斷義絕,為何還隻身赴險?既是無情無義,又為何救人於水火?如此前後矛盾,荒天下之大謬,你是想自欺,還是欺人?!”

  碧綰青依舊毫無血色的臉此刻更是冷若硬鐵。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扒開罹天燼的鉗制,他涼涼說道:“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碧綰青只是‘碧綰青’,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凡人,我之作為,自然有我的信條。說於殿下,那是情,不說於殿下,那是理。殿下何必強人所難?”

  這番話宣之於口,便在兩個人的心口同時剜出了血洞。一個死鴨子嘴硬,疼也若無其事,一個沸反盈天,氣得要吐血,卻打不得,罵不得,抓耳撓腮無計可施。

  碧綰青腿腳不便,只能再次背過臉去,以冷漠至極的背影給自己與罹天燼之間生生掘出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罹天燼支離破碎的一顆心顫抖在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中,眼裡裝下的那個背影卻把一雙眼膈得生疼。猶自不甘,他恨不得要撬開碧綰青的腦袋殼,看看裡面是多麼缺心少肝。

  愛不及,恨不能。想到方才的險象環生、生死一線,罹天燼中燒的怒氣逐漸化作綿延不盡的哀哀欲絕。一把摟住碧綰青,把自己埋在他頸肩,咽下糟心的一言難盡,罹天燼極緩極沉說道:“你不與我講情,我們便只講理……綰青……你想死嗎?螻蟻尚且貪生,你難道如此不惜命嗎?即便你不惜,我惜可以嗎……”

  一切又歸於寂靜,只是埋頭的頸肩處,已經一片濡濕。淡淡的潮熱熔煉著碧綰青的心,冰冷的面具悄然裂開了。心頭一軟,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撫上挽留自己的手臂,伸到半空,卻突然怔住。

  狠狠絞緊那隻手,他還是無聲無息地收了回來。

  這時,罹天燼帶著瓮瓮的鼻音又開口了:“你可知無能為力是何等滋味?我徒有一身蠻力、幾世記憶,卻還是不停敗給宿命。次次失而復得關頭,卻都是一腳踩進更深不見底的陷阱。我可以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天意弄人,也可以接受無窮無盡的權謀紛爭,卻著實無法原諒自己的無能……”

  罹天燼在說卡索的事,碧綰青聽得極其專注,眼裡雲遮霧繞,看不分明。

  “方才,你險些死在我眼前之時,我便在想,若是連你的性命也護不周全,我實在也不必再執著下去……”說到此處罹天燼哽咽了一下,掩住洶湧於心中的悽然,極力擠出可憐兮兮的一點歡愉,又繼續說道,“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能以一己之力護你一時。你知道我有多慶幸?慶幸自己並非一無是處,慶幸自己尚能抓住一些珍貴的東西……可是只要思及你依舊命在旦夕、危機四伏,我便……便……”偷來的點滴歡愉又淹沒在無聲的壓抑中,那句“便難以忍受”也被翻江倒海的悲憤打散成萬千浮沫,滲入每一個毛孔。

  碧綰青動容不已,滿腹辛酸,眼裡的霧色已然泛起了潮紅。

  不精不誠,無以動人。

  對待赤誠,唯有赤誠。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垂眸斂盡聲色,撫上了罹天燼的手,輕輕拍了拍:“殿……燼,你至純至善,心無旁騖,可是世事如棋,風雲莫測。你我即便有上天入地之能,也不過是洪荒之蜉蝣,浩淼之塵埃。情深不壽,強極則辱,可動於情,但止於心。‘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你身負天授萬鈞之力,便擔荷萬民福祉之責,豈可靡費於私情,虛度了年華?”

  碧綰青轉過頭,滿眼憐惜溫柔,捧起罹天燼的臉,伸手揩去他眼角淚漬:“致於我,此身此命,自有天數。但凡一息尚存,我也會惜命。何況,虎狼環伺,不敢不殫精竭慮;山河未定,不敢輕賤其身;離人……”碧綰青悲從衷來,雙手緊緊握住罹天燼的手,情深意切道,“離人多舛,更不能置身度外……”

  哥……

  碧綰青舉手投足、一言一行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嚴絲合縫地重疊了。罹天燼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此人何人,只覺得似是而非,恍如夢中……壓抑了經年的離愁別緒、苦厄困頓不脛自涌,山呼海嘯地鋪面而來,他猛然扎入碧綰青懷中,那一聲“哥”差點脫口而出。

  罹天燼混亂了。一個從初識便開始萌生的念頭又悄然抬起了頭,在執念深重的沃土中紮下了根,冒出了芽,轉眼便枝蔓叢生——碧綰青便是卡索,卡索便是碧綰青。他不敢去深入細究,又希冀著一念成真,一邊怯懦著累及卡索成了凡人,一邊也巴望著卡索改頭換面卻始終不離不棄……如此百感交集只把他堵得心亂如麻。

  碧綰青躊躇了一下,還是回擁住了他,輕輕捋著罹天燼的背,就像昔日兄長對幼弟的萬般慈愛。

  “綰青……我不逼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親自告訴我一切……”罹天燼悶飭了半晌,終於嘆了一口氣,把所有紛紜都化成了十里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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