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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漸漸地,就要被濃重的夜色吞沒。

  惟余無垠的虛空。

  手裡該握住什麼?

  心裡該裝上什麼?

  才能夠覺得圓滿。

  才能夠了無遺憾。

  王憐花的手靜靜地落了下來,落在了他自己的臉上。

  雙手冰涼,臉頰發燙。

  你的手這樣冰涼,是在期待與誰十指相纏?

  你的心這樣滾燙,是否要把它挖出來涼一涼,再塞進誰的胸膛?

  王憐花捂著臉,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因為他的耳朵聽見他的嘴比他的心更快地說出了那個答案。

  “沈浪,你真他媽的該死。”

  如果沈浪該死,那麼這世界上配活著的人實在不能算是很多。

  沈浪絕對算不上是個完美的人,他只是又聰明,又謹慎,又值得倚賴而已。

  這世上聰明的人很多,可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為自滿於自己的聰明而低估他人,行事不慎而失敗。

  這世上又聰明又謹慎的人應該說也不是特別少,但是就因為他們又聰明又謹慎,難免顯得圓滑、自私而明哲保身,不能惠及他人。

  沈浪的值得倚賴因此而顯得更加難能可貴。不管是他的親人、朋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甚至是他的仇人,都不能否認他是一個能夠以性命相托的人。

  這不僅僅是對人格的信任,而且是對智慧的褒獎。

  夏明珠在咬牙切齒地念叨沈浪的名字的時候,非常痛恨地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痴情地無所適從的思春少女。

  事實上,夏明珠即使是在她十六七的少女時代,也從未這樣地渴望一個男人的力量。

  車輪咕嚕嚕的響聲單調而富有韻律,像是一首無盡重複的樂曲,不難聽,卻令人焦躁。

  沈浪你什麼時候才來?

  夏小年看著姑母陰晴不定的臉色,聽到姑母口中不知覺迸出的那個名字,感到又好奇又新鮮。特別是當他發現姑母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叫出了聲音時,內心甚至還有一種詭異的滿足感,有如幸災樂禍的逆反心理。

  林鏡花也聽見了。

  她神情古怪地看了夏明珠一眼,右手不自覺地去摸腰間的劍柄,左手攬了攬母親的肩頭,才感到稍稍有一點安心。

  她的劍和她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她能夠倚賴的一切。

  母親還在昏迷,沒有知覺的面孔看上去憔悴而軟弱,和任何一個平凡的中年婦人並無不同。

  那麼她只剩下了劍。

  想到這裡,她便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劍,整個人的姿態就像蓄勢待發的弓弦。

  等待命運的手指,按在弓弦之上,驟然的那一下撩撥。

  然後便衝破而出。

  是射向終點,還是射向終結?

  “停!”

  呵,停住了。

  馬車輕微地顛簸了一下,停住了。

  夏明珠坐在車中往前踉蹌了一下,比馬車震盪的幅度更劇烈。

  但她立刻坐直了身子,儀態萬方地站了起來,撩開車簾,下了車。

  林鏡花在車簾撩動一下的瞬間,看見了火的顏色。

  方才為了趕上車馬,她飛速地奔馳著,明明已將雷山的火焰遠遠甩在身後。

  一睜眼,火居然又在眼前。

  簡直就像一個縈迴曲折的夢境,數度驚覺,仍在夢中。

  巫行雲帶著密密麻麻的一大群衛士,站在山門之前,對著夏明珠微笑。

  衛士們的手中舉著照亮的火把,像是一個燃燒的背景。

  夏明珠沒有回頭看,因此並不知道從巫行雲的角度,能否看見遠方宮室的火光。但她還是在內心深處,極輕微地嗤笑了一聲。

  “妾身送小年出山,不知族長在此,萬望恕罪。”

  巫行雲淡淡地道:“沒關係,我本來就在等你。”

  他好似有點疲倦,因此而懶得與她暗鬥機鋒,竟是開門見山不加掩飾。

  夏明珠卻依然一絲不苟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等我?”

  巫行雲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只好收拾起往日形貌,正正經經地道:“有人密報,照心鏡就在這車馬之中。我雖然對夏家是十二分的信任,但難免也是要搜查一番,以盡族長之責。”

  夏明珠道:“族長莫不是說,若照心鏡真在這車馬之中,夏家便逃不了干係?”

  巫行雲嘆道:“夏家的繼承人就坐在這車馬之中往夏家而去,若照心鏡正好藏於其中,不是夏家的干係,那是誰的干係?”

  夏明珠煞白了臉,道:“小年只是個一無所知的孩子,這車馬也是明珠幫忙打點,用以替小年運送行李箱籠,若是干係,自然是明珠的干係。”

  巫行雲皺眉道:“不過是搜查而已,明珠你便急著與我說干係不干係,莫非照心鏡真在這車馬之上?”

  夏明珠咬牙道:“自然不在!”

  巫行雲笑道:“那便請夏家人都下車來,讓衛士將車上和人身上都好好搜一搜,以解誤會。

  夏明珠道:“那便從明珠搜起。”

  巫行雲搖頭道:“明珠你是我的姬妾,便是雷山的人,如何能與夏家人一樣待遇。”

  兩人說話間,車馬之上的車夫僕役皆下了車,讓衛士們細細搜查,並無任何反抗之意。

  只有當頭第一架,夏小年所坐的車子,悄無聲息,毫無動作。

  巫行雲道:“小年,你如何不下來?”

  夏小年並不回答。

  巫行雲道:“那末你們請夏小公子下來罷。”

  衛士長十分輕慢地伸手,去撩那車簾,不料剛撩開寸寬fèng隙,便突見車內冷光一閃。

  慘叫一聲。

  衛士長的手從車簾上掉了下去。

  也從他自己的身體上掉了下去。

  他茫然無措地按著自己的手腕,捂了一手一身的鮮血,一時竟然還不知如何是好。

  巫行雲朗聲問道:“車內何人?”

  車內依舊無人回應。

  夏明珠以為他會問她,沒想到他沒有。

  只是緩緩抬手道:“放箭。”

  夏明珠急道:“小年還在車中!”

  巫行雲十分驚奇地看著她:“我方才已經說過,你是雷山的人,管不著夏家的事。”

  夏明珠道:“族長大人是否忘記了,當年與明珠立下的血蠱之誓?”

  巫行雲笑道:“你若是怕我記不清,可再說一遍與我聽。”

  夏明珠咬牙道:“當年藍嵐害我弟弟明心,本該受宗族之極刑,你為救他性命,與我定下盟約——我對外傳說明心因病而亡,你立小年為嗣,不得加害於他——以血蠱為誓,照心鏡不出,此誓不改,是也不是?”

  巫行雲道:“明珠你記得好生清楚。可方才我呼喚了好幾聲小年,並無人應答,我又怎知他仍在這車中?便是放箭,也算不得加害於他,怎能說是違誓?”

  明珠漲紅了臉,想說什麼,卻又覺得什麼話都不妥。

  巫行雲於是又重複道:“放箭。”

  此番又有人厲聲喝道:“且慢!”

  只聽得“刷”的一聲,厚重的門帘如紙片一般飄落。

  夏小年就端坐在車門正中。

  林鏡花坐在他的身後,手中劍平穩地指著他的後心。

  出人意料的是,拿著劍的人臉色難看得不得了,被劍指著的人卻在微笑。

  巫行雲突然有了閒情逸緻,和夏小年聊起天來。

  “小年,被人用劍指著,不害怕麼?”

  夏小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回族長,方才我姑姑說您不會害我,而林姑娘又要靠我保住性命因而也不會殺我,我有什麼好怕?”

  巫行雲讚許道:“你說得很有道理,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愧是明珠的侄兒。”

  他一伸手,從身旁侍衛手中拿過弓弦,安上了羽箭,對準了林鏡花後面的一個人。

  還解釋道:“這每一枝箭,上面都塗著‘枯糙蠱’的汁液。你最多拿小年擋一個人,不知道你是要擋自己還是要擋林女俠?”

  林鏡花冷笑道:“不管擋誰,夏小年一定先死。”

  巫行雲道:“這麼說,你是想試一試。”

  他的手穩定而有力地拉開一個滿弓。

  林鏡花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猶疑。

  也許夏小年真不是一個足夠用來談判的籌碼。

  那麼她還有……照心鏡。

  她忍不住就想伸手入懷,拿出那個更大的籌碼。

  照心鏡不出,此誓不改。

  夏明珠急切叫道:“族長萬萬不可,若你射中了小年,血蠱只會比‘枯糙蠱’發作更快!”

  林鏡花的神情立刻又篤定起來。

  左手在輕微地抬動一下之後,又回到了原位。

  巫行雲微笑,不語。

  指尖一收一放,箭已離弦,破空而出!

  夏明珠原本料定巫行雲不敢動手,反倒是怕林鏡花一時把持不住,因此刻意用話穩住她,哪裡料到巫行雲真當這般無所顧忌!

  夠時間來瞪大雙眼,卻還來不及露出恐懼和擔憂的表情。

  眼看著那箭便要穿胸而過

  也許穿過的會是夏小年的胸膛!

  是終點還是終結?

  瞬間屏息斂神,萬籟俱寂。

  這真是一場奇妙的爭鬥。

  下殺手的那個人,內心深處是不是比等著被殺的人還要忐忑?

  巫行雲的眼光緊緊追逐著羽箭的走向,唇角露出了興奮的微笑。

  他是多麼喜歡這樣的賭博,不賭上自己的性命,怎夠精彩。

  照心鏡已經遺落了多年,可他還記得自己在那鏡中所顯現的,骷髏的形貌。

  之前照了那麼多年,以至於他還覺得自己真是那樣一具骷髏。

  只有性慾、鮮血與傷痛才能提醒自己的確活著,才能品嘗到肉身在這塵世生活的快樂。

  折磨藍嵐是他可以享受到這種快樂的一種方式。

  被王憐花折磨是他可以享受道這種快樂的另一種方式。

  將自己遲鈍的肉體懸在不知去向的箭矢之上,飛射而出尋求激盪的快感,和前兩者美妙的級數旗鼓相當,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明珠看到巫行雲的神情,差一點就要痛罵出聲。

  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羽箭以意料之外的軌跡射中了車梁,使這個令人難以容忍的懸念有了一個溫和的收場。

  截斷箭勢的事物,輕輕地落在地上滾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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