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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深篤定他會照自己說的去做。

  出手術室的時候,陳柄全背佝僂著,讓人攙扶著出來,一場手術實在耗費了他太多的精神力,渾身都讓汗水濕透了,怕有一個萬一家就沒了。

  唐山海最終還是撐了下來,他對生命有著無盡的留戀,他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還有話沒有聽到,那頑強而堅韌的生命力讓陳柄全都驚嘆不已。

  安排人手和病房,一直忙到黎明陳深才終於安安靜靜坐在唐山海的病床前,閉著眼兩手都搭在扶手上。

  房間裡沒有開燈,陳深習慣了黑暗,只有在黑暗中才不用躲閃遮掩。

  他看著唐山海虛弱又蒼白的睡顏,心開始一陣陣抽痛,“你怎麼這麼傻呀?”

  這種心臟的痛熟悉而陌生。

  眼前仿佛有一扇鐵製的門,對面坐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腳下是黑色的水,泛著一層層白色的漣漪,陳深仿佛被一分為二,自己看著自己。

  “你能懂這種感覺嗎?”

  對面的人也在撫著心口,看著他的表情有些疑惑,有些迷茫,漸漸地臉上又帶了些明了,“這就是因為一個生命的消失而感到難受的感覺?”留不住眼看著逝去。

  陳深點頭,放下了手,頭仰靠在椅背上,劉海落了下去。

  他用槍在畢忠良面前打死那個孩子的時候,被自己的無動於衷嚇到了,他丟下□□不是因為殺了人,而是因為在那瞬間他突然感受不到生命的重量,心裡平靜地分辨不出殺一個人和打碎一隻杯子有什麼不同。

  陳深從此不敢再使用槍,這種只需要你動一動手指就能結束一條生命的武器,太沒有重量,對陳深來說太順手了。

  這是最初的種子,陳深察覺到了異常,將它關進自己建造的牢籠里,以為它會自生自滅。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面具下被強迫分離的孤獨、痛苦、絕望一次次被丟進去,在黑暗中滋長。

  當外面只剩下一個有信仰、有抱負又玩世不恭的陳深時,裡面那個冷漠、狠毒又失覺的陳深也開始被滋養出來,他承擔了陳深無法承受的所有負面情緒,他無法感知正面情緒,他活在沒有時間、光芒、聲音的世界裡,他甚至沒有生命,自然也不能體會到生命的分量,他借著陳深的心窺探這個世界,冷冷地看著陳深因為親人、同志的死亡在泥沼里痛苦掙扎,漠然地看著他越陷越深。

  我是你心中關押的猛獸,嗜血食肉。

  直到軍統上海區的覆滅,那對他來說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在那之前他從沒嘗試過脫出牢籠,他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只有血的腥味才能令他駐足。

  唐山海端坐在方亭里,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周圍都是還在流著血的屍體,他的手指凍得發青,安靜地坐在那裡,假裝自己對周圍的事情毫不關心,眼睛裡面的哀傷卻令人心悸。

  沒人發覺陳深有瞬間的異常,詭異的笑在他的嘴角轉瞬即逝。

  唐山海那麼痛,可卻不得不特意放鬆全身來顯得事不關己,甚至不敢握緊拳頭來抵禦。

  他被唐山海深藏著沉痛的眼睛觸動了,第一次對生和死有了感知。

  直到……

  “直到孩子沒了。”那是他的孩子,而他才知道就失去了。

  “是你的愚蠢害了他。”對面的人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抓著鐵門從裡面狠狠看著他,鐵門發出不堪承受的聲音,搖搖欲墜。

  陳深直起腰,走到門口,隔著一條條鐵欄與自己對望,“有光就有影,有白就有黑,我想他那麼好,我怎麼也得乾淨體面地守著。”

  “只有乾淨根本保護不了他!”

  “對,要有武器要有鮮血。”陳深將手放上牢籠的把手。

  對方的手穿過縫隙疊在他的手上“你想好了嗎?”

  “他接受了我,也接受了你”陳深將你字咬得很重,“對於這個你不屑一顧的世界,要出來嗎?”

  “沒有我,你根本殘缺不全,做不到的事太多了。”

  “是的。”

  “他讓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溫度和重量,教會了我怎樣去愛一個人。”

  “你就是我,而我就是你。”陳深打開鐵門,握住了自己冰冷的手,讓那帶著黑色的氣息的血水蔓延上來,浸染上半邊身體。

  所有的人都希望我以麻雀的身份活著,只有唐山海,他教會了我怎樣用陳深的身份活下去。

  ☆、第 32 章

  陳深握著唐山海的手,從日出坐到日落,又等到窗外日薄西山,星月霞披,日月相輝的光芒透過他的眼睛交替而過。

  他知道有許多事情在等著他去做,刻不容緩。

  網已經布下,他的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許久不曾變換動作身體裡血流都不暢。

  畢忠良的行動力一向很快,李默群慣會審時度勢,影佐只等著他們魚死網破,再毫不費力地去尋下一條走狗。

  可是,如果他不能看著唐山海醒來,確認他度過危險期,和他一起承受現實,那一切就都沒了意義。

  蘇三省走之前十分不甘心卻又回頭認真對他說,“會議室打開的時候,他以為是你,要進手術室的時候還想著要見你……”繼而推門出去,反手關上時,澀聲道,“陳深,別不知道珍惜。”

  陳深站著,終於給了蘇三省那蕭索孤獨的背影一道眼光,和他第一次出現在華懋飯店裡一樣,像是落水卻依然兇悍的獵狗,牙齒里還殘存著血肉。

  我本來是要和他一樣的,在輕佻胡鬧的畫皮裡面裹著冷漠無覺,身處地獄,心卻更硬。時光和陽光都是奢侈品,齒輪在他開出那一槍的時候就停滯不前,黑暗瀰漫在眼眶裡,看不見來時的路也不知道要往哪裡走。

  一直到——“一直到你推開門的那瞬間,我好像聽見了秒針輕微的響動,”陳深低頭看著手心裡那動了幾下的小手指,笑了起來,“看著你一步步走近我的時候,這裡”陳深拿唐山海的手貼近自己胸口,“屬於另一半的心開始跳動,我小心翼翼終日壓抑,總是怕嚇到你。”唐山海裹著霜雪肅寒的風向他走來,清冽的味道一下子撲在他身上,將他垂死在泥潭裡的身體一把拉了上來,唐山海眼睛裡都是溫暖又客套的笑意,分明要假裝是個漢奸,卻有著那樣執著又清亮的目光。這樣的眼神,折磨和痛苦都沒能掩上一層灰,依然清澈見底。

  “我現在才明白,你哪裡這樣容易就被嚇到,不會這樣就垮了的。”革命這條道路上,你我都失去的太多太沉重,每一次回頭仿佛脊背都不堪重負被壓得更低,但只要轉過頭,迎向風雨動盪日寇侵襲的國家時,無論彎下去多少次你都會再直起身背,毫無畏懼從不退縮。

  “所以,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我們現在失去的,一起十倍百倍向他們討回來,每一個犧牲的人,都不會就這樣白白付出生命。”陳深低頭,將唐山海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與他半睜開的眼對視。

  唐山海看著他,另一隻手從被子裡抽出來,慢慢地放到小腹上,那裡的疼痛已經沒有那麼明顯,但是血脈相連的感覺卻消失了。他剛剛清醒,話雖然聽清了卻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捂著小腹,那裡已經空蕩蕩一片,微脹和墜痛的感覺都沒有了,他終於明白陳深說他們失去了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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