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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幾分鐘後,賊竟那樣踉踉蹌蹌地走了。跟在他身後的人群,拉了有半里長。

  他呆呆地站在那兒,那種由于震驚和恐怖帶來的思緒久久無法平靜。他從來也沒見過這種對人的公開毆打和遊街示眾一般的凌辱。

  他只在書中讀到過,並沒有親眼看到過文章中遊街批鬥的場面。他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同那絕無兩樣,也許更為可怖更為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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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文革」留下來的,還是舊社會留下來的,還是祖祖輩輩就有的,他想不明白。

  他看得出來,那個賊雖然遭受到這樣的毒打和羞辱,但從心底里已經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完全認可了,屈服了。他甚至沒說一句不滿的話,更沒有到派出所,到鄉政府去報告的意思。也許他毫無辦法,只能面對現實,不可能有任何別的選擇。

  假如那個賊就是自己,你又會怎樣?你會不會做出別的選擇?

  他當時曾跟身旁的兩個人議論起來,問他們這種事為什麼就沒人管管?鄉政府就在跟前,派出所就在跟前,怎麼就沒一個人去報告?他們當時全都若無表情,似乎早都習以為常地說:

  「嗨,這種事,誰管!一來沒人命,二來沒人告,三來你曉得是誰動的手!挨打的又是一個賊,到那會兒了,誰還管你是賊不是賊,只要有人說你是賊,咋打也沒人管的。咋打也是白打!除非給打死了。不過人家既是要打他,那就打不死。就是打手,曉得該咋打。說讓你躺半個月,你就得躺半個月。說要打壞你哪兒,就一準壞了你哪兒。就是打死了又要咋的。人家又不動手。一說是賊,在集市上轉一轉,人就圍滿了。引逗得那些愣小子發了傻,一下子就打亂了。到時間你能查出那是誰打死的?就是查出來還不是老百姓吃傢伙!人家屁事也沒有。對了對了,就是要殺雞給猴看!我們見多了,也就看出些意思了,還不是拿著老百姓壓老百姓。就是讓你們都瞧瞧,誰敢反對人家,誰就是這下場,你說說,像這樣子,誰還敢去報告,那還不是明擺著要去吃傢伙。就是報告了,又能咋的,鄉政府、派出所的,是能管了賊,還是能管了人家……」

  兩個人說到這兒,聲調不禁就低了下來,然後東瞅瞅西瞅瞅,就縮頭縮腦地走開了。

  也許他真是少見多怪,人生的經歷還太少太少。八歲入學,十多年的學涯,六年軍齡,一年半醫院生活,然後就作為光榮軍人的形象而進入社會,包圍著他的都是崇拜和讚譽,都是理解和支持。雖然也有著諸多不盡人意的苦惱和困難,在婚姻上也有過挫折和不幸,但畢竟都經受住了。對他來說,這些屬於個人的事情畢竟都只是暫時的,迎面而來的依然是和諧和平靜。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一直置於純潔和善良的海洋里,才把眼前這個複雜紛紜的社會看得太簡單太淺顯了?才會這樣毫無經驗和防範,於是才鑄成了這場大悲劇……

  他不能回答,也不想回答。

  他知道已經沒有時間回答了。

  二十日十二時一刻

  「老三……也死啦……」村長突然間就像鬆了口氣似的自言自語道。那樣子不禁讓一窯里的人都怔了一怔。

  再看村長臉上時,臉色顯然就平和了許多。連剛才頻頻不斷的擦汗也驟然停止了。

  窯洞裡良久無語。也不知過了多久,鄉長才有些不安地瞅著書記說:

  「看來老大也沒什麼希望了。」

  書記沒有吭聲,只是一臉的沉重。公安局長則很內行地說:

  「就是活著也徹底完了,他的脊柱和中樞神經都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即使活下來,也很可能是個高位截癱。人是廢了。」

  窯洞裡又是一陣沉寂。

  「天不早了,咱們吃點東西吧!」村長冷不丁地喊了一聲,「我剛才讓他們給咱捏肉包子吃,這會兒大概差不多啦!」瞅著村長說話的樣子,大夥面面相覷,並無人吭聲。過了一會兒,鄉長才說:

  「那就讓送些來吧,最好再鬧點喝的。」

  「弄好啦弄好啦,棗兒米湯,一大鍋哩!」村長的臉上竟顯出些笑意和自得來。一邊大聲說,一邊就往外走。鄉長隨後喊道:

  「讓別人去拿,你接著匯報。」

  「曉得曉得,我出去吩咐一下再回來。」村長果然跑出去沒幾分鐘就又跑了進來。一進來就嚷,「咱接著說,咱接著說,我剛才說哪兒啦?」聲音很硬朗,聲調里甚至還摻和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輕鬆和快活。與方才那種吭吭哧哧,怯怯懦懦的樣子迥然不同。

  沒人吭聲。所有的人都像不認識了似的瞅著他。他眨巴了一陣子眼睛,終於回憶起來:

  「對啦對啦,想起來啦。」但看他那樣子,似乎沒有想起來剛才書記和鄉長對他那嚴厲的斥責。「四兄弟和護林員,兩下里的爭端,也就是從吃水這兒來的。一個要喝水,一個不給喝。那還恨不起來!兩下里又誰也不讓誰。剛才不是說那傢伙買飲料了,他沒喝的不買飲料咋辦!可見也是個硬性子傢伙,寧可買飲料也不給你掏錢!這四兄弟自然也有他的理,那井是村裡的,村里決定了要交錢。你一個外地人憑啥不交錢,你想想,這還不鬥起來,剛才張書記也說了,說狗子那傢伙買那麼多飲料幹啥,沒別的,就是頂水喝。你們也不必查,沒查的。那傢伙硬是硬,狠是狠,壞的地方咱絕不能說好。但你說那傢伙賭博,我看就不會。那傢伙不是那號人。」說到這兒,村長突然笑了一笑,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

  「說遠了說遠了,咱再說回來。狗子那傢伙一家三口,整天買飲料喝,他哪兒來的那麼多錢咱先不說,只說這村裡的小賣部,能有多少存貨,架得住他一箱一箱地買!昨天后晌那傢伙又來買,興許當時真給賣光了,可你想那狗子咋的會相信!一個說沒有,一個硬要買,三下五除二當然就吵了起來。一吵起來,那話還有好聽的。肯定會罵起來,一罵起來,可就免不了動手動腳的。一打起來,事情就鬧大了。你想想,雖說你少條腿,可人家是個老頭兒,又是個羅鍋。你就是再有理,人家也說你沒理。你就再說你沒打,人家也沒人會信。那小賣部偏又是四兄弟家開的,打狗還看主人面哩,還不是欺負到人家頭上去了嘛。真是冤家路窄,你想這一下還有個好。再說,村里人又圍了那麼多,村里人會不向著村里人。這麼一來可就真是打亂了。到了這會兒,好漢也不敵十隻手哩,你就是再能幹,可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兒。吃虧的當然就是那個護林員了。」

  36

  村長說到這兒,咽了口唾沫,看看並沒人想問什麼,便又接著說了下去:

  「剛才不是說了,那傢伙可是個硬性子。吃了這麼個大虧,那心裡還能服氣了。於是就回了山上,又連夜趕下來,取了一桿槍,橫下一條心要把四兄弟這一窩子全給收拾了。當時四兄弟正在打麻將,可能早以為沒事了,就沒防備那傢伙還能再爬回來!還敢拿槍打!還敢往死里打!做夢也沒想到會這樣!要不咋的一聽到有響動,就大咧咧地往外走,還亮著燈,你想想,那還不成了活靶子!要不咋會一個接一個地全給崩了。就是太大意了。要是多少防備著點,咋著也不能讓人家一連打倒四個!我尋思這大概就是主要的原因。李鄉長剛才說過了,這都是我個人的想法。最後到底是咋著,還得靠領導們詳細查問。時間也不早了,我也不多說了。就這些,就這些。」

  一窯洞的人依然一動不動,全都聽得發了愣。老王也覺得格外納悶,誰也沒想到這個剛才還窩窩囊囊、吞吞吐吐的村長,竟像變戲法似的,一會兒工夫就活脫脫地換了個樣!且不論他講的這些有幾分真實性,只要你看看他那口齒利落,談吐清楚,甚至有點滔滔不絕的樣子,就足以讓你感到與剛才的形狀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所有的人都在村長臉上瞄了又瞄,似乎想從他那臉上瞄出些什麼來。至少有一點人們無法理解。村長剛才那一臉的膽怯,自卑,恐慌,奴相……這會兒都到哪兒去了?張書記好像是想說兩句什麼,嘴張了張沒說出來。末了,還是鄉長開了口:

  「昨天打架的時候,你就啥也不知道,啥也沒看到?」

  「我當時就不在家,我到地里幹活去了。還是天黑了回家才聽說到打架的事。」

  「當時打架打成那樣,也沒人去找你?」鄉長好像又有些惱火。

  「找我?嗨?你是鄉長,咱村的情況你也不是不清楚。別說打架的事了,就是再大點的事,村里還有人會想到我這個村長?剛才我就想給你解釋哩,倒不是說縣長書記的都在這兒我還想發牢騷。如今的村長村委會,還算個啥呀!權沒權,錢沒錢,人沒人,啥也沒有,哪個會聽你的!誰又能把你放在眼裡!四兄弟四兄弟,一村人張口閉口就是四兄弟。上邊來了人是四兄弟,下邊有了事也是四兄弟。到了這會兒了,咱也不怕丟人。這也有幾年了,村裡的啥事情不是人家四兄弟拿著。就說這吃水的事吧,像咱們這兒,祖祖輩輩的,不就是都在那個淺水窩裡挑水喝。啥時候蓋過水房,讓人管過。可人家打了個招呼,說要承包就承包了。其實招呼也就是個招呼,你就是不同意還不是白不同意。你不同意就能由了你了?順著人家,村裡的事情還好辦些。要是不順人家,嗨!這倒不是因為人家四兄弟出事了,不行了,咱才在這兒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要是不順人家,人家瞅著你不順眼,你這個村長一天也幹不成!說白了,咱這村長還不就是個聾子的耳朵。人家沒把你放在眼裡,村裡的人還會把你放在眼裡,人家說要承包這也就承包了,給你說一聲是給你個面子。人家就是不打招呼,你又能咋的?人家是不要當那個村長,若要當早當一百回了!還不就是個耍皮影的,讓咱給人家做個影子!啥開會呀,選舉呀,民意調查呀,只要人家在,啥還不是個樣子。人家要咋還不就得咋。一村的人,連咱這個村長村委會算上,哪個敢不同意!吃的喝的穿的花的都攥在人家手裡,你不聽人家的聽誰的。人家那是啥勢力!如今把事情鬧成這樣,還會有人來找我!說真的,若是四兄弟裡頭有一個活著沒出事,說不準這事還找不到我頭上。我也不怕你們笑話。昨晚他們一家子來找我,我都給懵了。好半天也不明白他們咋的要來找我。後來才曉得他們四個都給打倒了。我也不是這會兒才敢說這話,四兄弟這回也是活該出事。他們總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這村裡的人一樣,想咋就要咋。沒想到就碰了個硬對頭!你狠我比你更狠,你毒我比你更毒。誰也不肯讓一步,哪還有不鬧出亂子來的!」

  到了這會兒,人們好像才看到,這個老是點頭哈腰的村長,腰杆一時間竟挺得筆直,人也一下子高了許多,看上去蠻像條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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