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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他們已經分別十五年,他也將盡力克制著對靈徽的想念,但每每回憶起那道素影驚鴻,有關她的一切就依然鮮活,仿如那些事都還發生在昨日,譬如他第一次見到靈徽在弋葵三陽台上起舞的身影,譬如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橫戈七城和無數珠寶作為交換她的籌碼,譬如清王府里充滿敵意的相處,那些浸透在仇恨和憤怒里的昨天都還那樣清晰。

  他記得那一次在福臨山曲水澗里,靈徽跟唐紹筠太過親密的交談,儘管是出於計劃安排,但兩人之間的接觸已經令他不懌,所以他吹曲抒情,吹的正是當初靈徽跳祭祀之舞時的曲子。還有那一次靈徽趕往穹州說服宋適言,他莫名地擔心靈徽會一去不回,因此借著閉門思過的時間日夜兼程奔赴穹州,卻不慎墜馬,落下了終身的腿傷。那時候他帶傷跛足登上高地,見到面對生死已經鎮定許多的靈徽,他知道自己這麼長時間的心血沒有白費,他的靈徽已經有能力繼續在報仇之路上行走。但他的內心又因為靈徽那已經消失的悲憫而無比失落,於是他再一次吹起那首曲子,也看見她聞聲而來,兩人隔著一道山谷遙遙相望,她到底還是沒能看見那個為她千里披星戴月而來的自己。

  屋內的樂音想起,本就哀婉的音調因為微暖的燭火而平添了幾分溫柔,少女一面雕著木像一面聽,眼裡的那尊木像像是活過來似的,讓她仿佛看見了一道隨樂而舞的身影,穿著跟自己一樣的白衣白裙。

  她從這樣的樂音里聽出了追思的味道,一種執著的等待,讓她不由想起母親曾經的眼光,好像正是對這種懷念的拒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只是覺得有趣,眼前這個初初相見的陌生人仿佛認識自己的母親,可她從來沒聽母親提起過,一切不過是她在這一段曲音中的突發奇想。

  玄旻注意到少女臉上逐漸顯露的笑容,似是發現了什麼新奇之物,直到他吹奏完畢,那抹笑容才跟著消失,然後他聽見少女問他:“先生是梁國人?”

  “何以見得?”

  “梁音多婉轉悠揚,陳曲則激進有力,縱使有柔和音調也暗含剛健果決,不會跟梁音一樣娓娓道來。”她的面色還是猶如堅冰,語調卻溫和不少,只是依舊讓人感覺不到親近的意思。

  玄旻放下葉片道:“非陳非梁。”

  少女垂首以示歉意,繼續雕著手裡的木像。

  “姑娘是梁國人?”玄旻問道。

  少女停下手中動作抬首問道:“何以見得?”

  “木像的動作正是梁國祈祀之舞中的‘天祝’。”玄旻注意到少女眉間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想來她本身並不知道這個動作的意義。

  “我生在陳國。”少女言畢,接著雕刻。

  這樣的回答模稜兩可,玄旻以為她有意隱瞞,倒也不加追究,畢竟荒山野嶺會有這樣一名少女出現,還是在靈南跟靈淑的目前,已讓他明白一些了。

  室內就此陷入新一輪的沉默,燭火熒熒,照著桌邊的兩個人,神情五官都照得並不十分真切,只有少女手中的木偶在光線里顯得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忽然道:“先生是故人?”

  “為何有此一問?”

  “山間荒僻,少有人煙,就連這間屋子我都是今日跟隨先生前來才知曉的。”

  “姑娘是故人?”

  少女搖頭。

  “我非故人,只是恰好在此結廬,與山下兩位偶作鄰居。”

  雖是看來陰沉的眉眼,作答時,玄旻的神情也讓人看了不甚高興,可她分明知道他說的不盡實話,還是不曾追根究底,畢竟那句“偶作鄰居”確實也不是假話。

  心裡想得多了,也就一時難以顧全手裡的動作,她不慎將手指割破了,吃痛地叫了一聲。

  玄旻聞聲看去,見她的手上出了血,就連木像上也已經沾了痕跡,他便立刻去找了藥箱出來。

  一陣忙碌,便打破了室內原先的安靜,也就讓包圍住小屋的呼嘯風聲都小了許多。少女借著注視著玄旻蹙眉替自己包紮的樣子,她本就與往日不太一樣的心情更有些莫名其妙的高興。只是她素來不善表達情感,就算是面對玄旻的幫助,她也只是說了一聲“謝謝”,清清淡淡的兩個字,讓人聽來頗為敷衍。

  包紮好傷口之後,她拿起木像想將上面的血跡擦去,可血痕已經沁入了木身,是再也擦不掉了。雖然有些遺憾,她卻並沒有就此棄置了木像,又發覺木像的人面刻畫得不夠細緻,便又拿起小刀細心地修改起來。

  玄旻見她心無旁騖,原本不想打擾,可這少女的神情似有魔力一般,讓他不由自主地拿起那片樹葉,再一次吹起了梁音緩緩。

  小屋的門突然被推開,室外的狂風夾帶著飛雪立即撲進的屋裡,隨即吹滅了台上的燭火,也驚動了玄旻和白衣少女。

  聞說立即關上門,不及將身上的雪花拍落就快步去了玄旻身邊問道:“沒事吧。”

  桌邊的另一道身影頓了頓,隨後才又將燭火重新點燃,與聞說打了個照面。

  聞說見到少女毫不迴避的目光有剎那失神,卻很快恢復過來,繼續與玄旻道:“風雪來得突然,我只顧著找你,沒趕得及回去通知他們,我看一時半刻這雪也停不了,今晚只怕要在這裡過夜了。”

  玄旻點頭回應,轉過目光時,見少女又開始了雕木像的動作。

  聞說看看玄旻,見他盯著那片樹葉不再說話,而白衣少女也專注在那個木像上不搭理旁人,這樣怪異的沉默讓她有些不甚自在,但她最終只是站在玄旻身邊,就跟她過去至今一樣,盡她作為侍衛應盡的責任。

  如此一夜便在狂風暴雪中度過,翌日當白衣少女醒來時,玄旻跟聞說已經離去,而那隻還未完成的木像也不翼而飛,她猜想應是被玄旻拿去了。那本來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她從小到大已經雕了不少,因此並沒有生氣。

  打開門的時候,撲面而來一陣刺骨寒意,讓白衣少女不由打了個寒噤,她稍作調整之後才緩緩睜開眼,見山中一片晶瑩雪白,極目之處皆為冰雪,說是好看卻到底顏色太乾淨了,反而太過晃眼。

  她輕輕將小屋的門關好之後便又回到了靈南與靈淑的墳前,周圍一切都被白雪覆蓋,唯有那兩塊墓碑被人特意打掃過,此時不沾一絲雪塵。她走去墓碑前,發現碑上放著一塊玉墜子,十分普通的玉料,就連上頭雕刻的絲蘿喬木的圖案也不夠精緻,絕對不是什麼奇珍異寶。

  她將玉墜握在手中,雖然困惑卻也知道是玄旻特意留下的,大概是作為那個木像的交換,可那尊木像還未完成,上頭還沾了血,哪怕完成了,價值也不及這塊玉墜。不過既然玄旻這樣做了,她也就收下了,就算是紅塵相逢的一個紀念。

  馬車的聲響隱約傳來,她走去一邊的高地遠望,果真見到了一輛馬車正徐徐朝山下勢去,她想,那裡頭應該就是坐著玄旻和聞說吧。

  玄旻看著高處的那一襲白衣,仿佛與周圍的清冷融為一體,這樣的遙遙相望讓他覺得像是回到了當年還在弋葵的時候,他也是隔著人山人海,望見了三陽台上的靈徽,一樣的白衣勝雪,然而如今已經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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