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五分鐘後,報社電話又響起來,主任聽完電話後,按了一下太陽穴,鄭重地說:“第一批記者,派往四川災區報導,會議室開會。”

  沒有宋佳南的名字。而方言晏的電話,也讓她鬆了一口氣,“下午一點半的飛機乘客名單上有他的名字,剛才蘇瑾姐姐問的時候,約摸飛機已經到浙江上空,一個小時後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

  網絡上的圖片,一張一張地出來,天涯、貓撲一時間卡得只能勉強擠得進去,起初看那些報導並沒有覺得怎麼觸目驚心,越看,越覺得事態的嚴重。

  那些滿地是塵土、血和水的照片,很多人在哭泣,在喊叫,很多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巨大的塑料布之下,旁邊擺著那些五顏六色的書包。

  天空居然還是藍得透亮,溫柔的陽光慢慢地穿過雲層,透過玻璃窗撲面而來,五月的天有些濕度,辦公室里的空調在幽幽地轉動,剩下的人都在電腦前守候,第一批記者被離開,不斷地有人在會議室里進進出出,煙味繚繞。

  有人站起來,把緊閉的窗戶推開,一陣熱風灌到她的眼裡。

  還有手機在桌子上劇烈地振動,忽然間,忍耐很久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她握住手機,跑到茶水間,再也忍不住哽咽出來,“我……”

  他人在上海虹橋機場,從成都回來準備參加某個企業界年會,飛機剛著陸,坐在頭等艙的他就聽到空姐們斷斷續續說話的聲音,什麼地震,什麼成都,什麼雙流機場,細細思索下,才覺著自己逃過一劫。

  不假思索地打開手機,剛撥通宋佳南的電話,她壓抑的哭聲就傳來,他是真的嚇了一跳,轉眼間就看到機場大廳里的電視屏幕上,所有的節目都變成了新聞頻道,短短的一個小時內,當地的媒體和央視記者全部到了現場。

  一些刻意選取的圖片上,殘垣廢墟倒塌在他剛剛停留過的地方,宋佳南的聲音緩緩地傳來,話說得不是很完整,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不住地好聲安慰。

  那邊有人喊她的名字,他聽見窸窣的紙巾撕拉的聲音,然後就是她瓮聲瓮氣的聲音:“我們報社派記者去災區,可能我也要去了,你沒事就好。”

  不等他說什麼,電話啪地一掛,就只剩下嘟嘟的聲音。

  再打也不接,也許她真的有些忙,蘇立只得苦笑走出去,回到辦公室一上網一看,關於地震的那些圖片和報導一條條,觸目驚心。

  這時候離地震發生不過才一個半小時,官方的報導,還未來得及深入。

  立刻打電話給蘇瑾,給方言晏,給父母,然後再打宋佳南的電話,卻一直占線。

  而宋佳南也是一遍一遍地打給他,也是一直占線,跟她同去的幾個年輕的記者有的給家人朋友打電話,有的壓根兒就瞞著不說,報社門口那些水和食品一箱箱地運送到隨行的車上,在場的每個人表情都是一種前途未卜的凝重。

  她只覺得心煩意亂,手心攥著的手機背面都是汗,剛把電話掐斷,想再重播一遍,他的電話就來了,他的聲音不似以往那樣的平緩和冷清,竟然有說不出的焦躁:“宋佳南,你真的要去?”

  他有權利、有私心攔阻她出去,他剛回來,從死亡線上僥倖逃過,她卻把自己硬生生地送到危險之中,前途未卜的災難中。

  “我要去。”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明明才過了三個小時,就覺得一天將盡,每分每秒都漫長得讓人心慌,“我去。”

  蘇立的聲音戛然而止,最後她聽見他跟司機說:“去南平的軍用機場。”

  同行的有五六個報社及省台的記者,其他都是人民醫院的急救醫生,帶來大批的藥品,穿著白大褂,背著急救箱,領隊的年輕醫生手執一面大旗,上面是紅十字還有醫院的名稱,看上去很惹眼,記者們抓著他們猛拍,用手機傳照片,最後來了一句活躍氣氛:“為啥我們電視台(報社)沒有這樣的旗子!”

  因為是軍用飛機,空間狹小,那些物資是儘量地往上送,壓得滿滿的然後人再坐上去,光是裝載物資就用了好久的時間,天漸漸地暗下去,報社的小靈通上傳來消息,“第一批記者已經到了報社的成都記者站。”

  沒說多少話,大概每個人心底都壓著一塊大石頭,宋佳南坐在機艙里往外看,她清晰地看到一輛黑色的奧迪,是軍牌,打了個彎停在匝道上,一個熟悉的人影走出來。

  他也許看不到她,有軍官走上去跟他說話,他微微地點頭,目光一直看著自己飛機的這個方向。

  她卻看得真切,只覺得心酸,好像要生離死別一樣。

  然後飛機就開始滑動,因為是軍用飛機,乘坐起來很不舒服,仿佛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在震盪,眩暈的讓人窒息,她忽然間想起手機還沒關閉,打開一看,一條信息赫然在目,“宋佳南,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默默地關掉手機,然後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

  兩個小時後軍用飛機降落在機場,所幸信號還好,她給父母和蘇立打了電話報了平安,領導的指示就下來了——跟隨人民醫院的醫療隊做報導,注意安全。

  成都的情況比她想像的要好很多,沒有預計中的殘垣斷壁,到底是大城市,地震後的秩序已經基本恢復,空曠處搭滿了帳篷,交警和武警在安排交通秩序。

  天已經大黑了,醫療隊那邊有車,預備冒險去重災區的,宋佳南一咬牙跟著幾個記者上了車,其餘的人因為天黑找不到車都去報社的成都站留守待命。

  醫療隊有個的年輕帥氣的醫生,很是照顧他們這些記者,不斷地催促他們吃東西,宋佳南有些暈機,只能喝下幾口水、吃兩塊巧克力。

  車行兩小時,才見識到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因為下雨,天黑,山路已經開始崎嶇難行,一路上不斷遇到賑災的車隊,或者運送傷員的救護車,越往前走路越是危險,山上不斷有小的落石,打在車頂上嘣嘣亂響,一波一波的小餘震,讓每個人都心驚膽戰。

  一車的人眉頭越鎖越緊,有些醫生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到達目的地,一路上昏昏晃晃,很多人都被晃得淺淺地睡著了又被晃醒,凌晨時候才到彭州惠民醫院,剛下車,所有人在帳篷里倒頭就睡。

  宋佳南還沒睡實在,淺淺的夢裡好像有一層薄霧困擾住她,看不清摸不著,忽然鋼質門窗發出刺耳的尖叫,旁邊那個小記者一翻身跳起來,“餘震!快跑出去!”

  空地上站滿了醫療隊的成員和記者,很多人心有餘悸地看著茫茫的天空,有人又困得回去睡了,宋佳南這才想起要跟蘇立聯繫,拿起來手機看到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蘇立的,她心頭一酸,艱難地用簡訊回覆:“我沒事,只是很累,我會注意安全的,放心。”

  試了很久才發送出去,那時候天已經大亮,醫院裡陸陸續續送來很多傷員,昏迷的抽搐的,脊椎肋骨粉碎的,大片大片的血和灰塵黏在身體髮膚上,腐酸味刺鼻。

  還有很多孩子,無助地看著他們,她眼睛一酸,拼命地逼回那些眼淚,跟救護小分隊去廢墟現場。她親眼目睹了兩個救出的生存者,親歷了救出後還是死亡的悲傷。

  晚上八點鐘,她吃了兩塊餅乾,發了第一篇三千字的稿子。

  蘇立的電話仿佛很有默契似的,每一個小時響一次,她不去接,他不再打來,她怕電話聲音響起,因為她怕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流淚,害怕、恐懼、傷心、悲痛、無助深深地抓住她,那些悲慘的鏡頭,像電影膠片一樣存在記憶中,夜深人靜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回放。

  她不知道這幾天是怎麼過的,除了一直跟醫療隊往重災區走,就是跟著他們救人,晚上寫稿,一同去的記者躲在一起哭,連見慣了生離死別的護士也抱在一起哭。

  宋佳南只覺得這五天虛脫得不行,沒有熱食,沒有熱水,直到晚上九點,報社上面來了指示,要求他們返回成都站,讓下一批記者接替任務。

  沒有人說不願意,身體和心理的負荷都超出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也許是早得知這個消息,蘇立發信息給她:“我明天到成都,她只是回道:“能不能在家等我?”

  那個“家”一打出來,便控制不住流眼淚,黑夜中,醫療隊的成員都睡了,山谷漆黑一片,強勁的山風吹得帳篷左右搖晃,劈啪作響,她睡不著,躺在冰冷堅硬的地面,身體的每個細胞都能切實感受到來自地底深處的振顫。

  不遠處的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手上的手機屏幕白色光,是在黑夜中唯一的安慰。

  是那個很照顧他們的年輕醫生,興許聽到她的腳步聲,他微微轉過頭來,笑道:“睡不著吧,餘震太多了,還好你們明天就走了。”

  她看見他不停地撥打著屏幕上的某一個號碼,便問道:“是朋友?”

  “我前女朋友,生死未卜。”

  宋佳南驚異地看著他,醫生生了一雙桃花眼,笑起來半分玩笑半分輕佻。她斂了斂情緒問道:“她在哪裡,有別的朋友能夠聯繫上嗎?”

  “不知道,分手之後再也沒聯繫過。你男朋友呢?”

  “他很險,十二號下午一點的飛機飛離了成都,他走了,結果我來了。”

  “回去準備結婚嗎?”

  “嗯?”她有些驚詫,“我們才在一起不長……”

  “這麼多天看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事,不會有想把對方牢牢綁住的想法嗎?也許結婚了,兩個人只屬於對方,連生死都不在乎,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

  白天景色秀麗的大山此時只在天邊勾勒出一條黑色的曲線,天空中有厚厚的雲層,把山邊暈染得模模糊糊的,山谷里出奇的風大淒冷。

  “一瞬間我會有後悔的想法,如果有可能挽回一條人命,我當初會選擇跟她結婚,因為你知道,在災難面前,人,根本什麼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曾經愛過她沒有,但是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想念一個人。”

  他抬起頭看天,手機聽筒里不斷傳出那個“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聲訊。她不由得抱住了膝蓋,看到手機屏幕閃了又閃,打開一看是蘇立的簡訊,他說:“宋佳南,你回來之後,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剎那間,淚流滿面。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克制住心底的痛楚慢慢地侵襲眼眶,克制住靈魂深處的嗚咽,卻克制不住淚水漸漸地打濕了手掌心。

  “沒事,哭出來就好多了。”醫生勉強地笑笑,“你這麼一哭,我也想哭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