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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徑直把我帶進了急診室。一別數年,我不記得這急診室的格局和設施了,卻清楚地記得房子裡特殊的氣味,腳臭味兒血腥味兒還有碘酒氣味和飯菜香味混雜在一起,聞到這股氣味,我就犯噁心。河上十三年,這間急診室竟然成了父親與油坊鎮土地的唯一聯繫。上一次來,是為了fèng合父親的xxxx,這一次,是為了救父親的生命,每一次我都罪責難逃。我也是謀害父親的兇手。我是兇手。兇手再怎麼跑也沒用,我跑不掉了。我站在門口,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我怕自己會吐出來,就蹲在一隻痰盂前,遲遲不敢站起來。孫喜明女人說,東亮你怎麼回事,你爹在角落裡躺著呢,你怎麼蹲在這兒?我揉著自己的腹部說,等一下,等一下。德盛女人看看我的臉色,又看看孫喜明女人,那就等一下吧,這一天東亮過的什麼日子啊?他一定是想吐,不是餓出來的,就是嚇出來的。

  我蹲在痰盂邊,目光努力地抬起來搜尋父親。我看見急診室幾張正規的病床上都躺著人,父親躺在角落裡的一張長椅上,被氧氣瓶輸液架和人群包圍著。兩個女護士圍著他跳來跳去,一個男醫生正在給他洗胃,忙亂中有個聲音在喊,按住,按住,按住腿,按住肚子!撬開,撬開,把他的嘴撬開,把他的舌頭撬開!父親像一頭衰弱而倔強的老牛,拒絕屠宰加工,他不合作的態度引起了女護士的不滿,女護士不便向病人發作,厲聲呵斥著旁邊的幾個船民,你們怎麼這麼笨?這麼多男人這麼大的力氣,弄不住一個老頭,看他又噴了我一身!船民們在長椅邊倉皇地穿梭,終於各就各位,王六指按住了父親掙扎的身體,孫喜明和德盛守在長椅兩側,一個人手裡端著痰盂,一個人舉著一隻輸液瓶。然後孫喜明突然發現了我,眼睛一瞪,來不及罵人,最終給我下了一道命令,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趕緊過來幫幫王六指,按住他的肚子,你不知道你爹有多犟,他不想搶救,不肯洗胃!

  我什麼也顧不上了,衝過去按住了父親的腹部。父親的眼睛瞪著我,瞪得比銅鈴還大,他想說什麼,無奈嘴裡塞滿了管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用手來推我,偏偏他的雙手都被王六指死死地扣在椅子上了,動彈不得。我知道父親的痛苦,父親不知道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比他輕,腦袋頭疼欲裂,胃裡翻江倒海,嘔吐已經憋不住了。我知道我不能吐,應該讓父親先吐。我拼命按住他的肚子,爹,快吐,快吐啊,吐出來就好了。父親還在犟,嘴巴一吐一吸,試圖把嘴裡的橡皮管子吐出去,我用手掌牢牢地保護住那些橡皮管子,爹,快吐。不是吐管子,快把農藥吐出來,吐出來就好了。

  父親憋了一口氣,憤怒的眼神突然變得輕鬆了,一股腥臭發黑的污水從他嘴裡飛出來,濺到了我的臉上,我沒有躲閃,很奇怪,父親一吐,我再也憋不住了,我也吐。吐。吐。父親吐到了我臉上,我吐到了他的身上。

  孤船

  父親出院的時候,向陽船隊已經離岸走了。

  我背著父親走到碼頭上,遠遠看見七號船孤零零地停在駁岸邊,一條被遺棄的駁船,似乎停靠在世界的盡頭。河上十三年,七號船第一次脫離了向陽船隊,成為一條孤船,我突然覺得駁船變得那麼陌生,河岸變得那麼陌生,甚至金雀河水也變得陌生了,平時河水流得那麼匆忙,隔得很遠就可以聽到水流的聲音,河面上到處可見彩色或銀灰色的油污,上游衝下來的枯枝敗葉,還有淹死的小動物腐爛的屍體,那天下午的金雀河上沒有任何漂浮物,潔淨得令人生疑,寬闊的河面像一匹暗藍色的舊綢緞在我眼前鋪展,靜止不動,看上去很美,可是,美得荒涼。

  醫院三日,父親的身體已經很臭了,我一路背著他,先後聞見他嘴裡的氣味,頭髮上的汗臭味,還有來自他衣褲的酸餿味,所有氣味集合起來,竟然是一股強烈的魚腥。

  父親早已經清醒,但一路上他拒絕跟我說話,沉默是他最後的威嚴,他保持沉默便保持了懲罰我的姿態。除了偶爾晃動的兩隻腳,我看不見背上的父親,看不見他的眼睛,可是我知道他的眼神已經沒有了仇恨,那眼神空洞,虛無,帶著一點痛苦,類似魚的眼神。出院時醫生建議我和父親多說話,說很多輕生的老人存活之後,會並發老年痴呆症,我想和他多說話,卻不知道怎樣開頭,更不知道怎樣結束,與父親交談,仍然是考驗我的難題。父親乾枯的身體緊貼著我的後背,我們父子的心,卻已經遠隔千里。我看不見父親的嘴巴,看見的是他嘴裡吹出來的一個個泡泡。不知是醫生的醫療事故,還是我父親的生理原因,經過了幾次全面的腸胃清洗之後,他的嘴裡開始間歇性地吐泡,起初他吐出的泡泡是褐色的,淺棕色的,吐到後來那些泡泡的品質改變了,它們變得晶瑩透明,看上去惹人喜愛。我背著父親走到碼頭上,陽光從河面上折射過來,秋風吹拂父親的臉,吹下他嘴邊最後一個泡泡,那泡泡先落在我的肩上,慢慢地滾落在我的身前,我驚喜地發現那個泡泡變色了,它先是呈現金色,繼而閃爍出彩虹般的七彩之光。

  裝卸區站著三個抽菸的碼頭工人。那個劉師傅對我喊,空屁,你們家出了什麼事?別的船都走光了,你家的船怎麼還在岸邊?他們很快發現我背上馱著個老頭,庫文軒出來了!劉師傅這麼叫了一聲,三個人一下子鴉雀無聲,很快我聽見了他們小聲的商議,去看一眼,去看一眼。我知道工人們對我父親很好奇,但他們的態度我接受不了,我父親又不是什麼稀有動物,為什麼要說看一眼呢?我拼命朝劉師傅搖頭,三個人不管不顧,徑直衝到我們面前,過來研究我父親的臉和身體,我用腦袋撞開了他們,三個人不得已退到了一台起重機下,紛紛發表觀感,一個小伙子嗤地一笑,說,果然是個怪人,他的嘴裡還會吹泡泡呢,跟一條魚似的!劉師傅的聲音聽上去充滿同情心,感嘆道,也就十幾年沒見,他怎麼老成這樣了?這個人的人生,好坎坷啊!第三個碼頭工人自作聰明,見到了我父親馬上質問劉師傅,你說他就是鄧少香的兒子?虧你相信這套鬼話,這老頭子明擺著是冒牌貨嘛,你們算一算鄧少香犧牲的時間,那籮筐里的嬰兒現在也頂多四五十歲吧,看看老頭那張臉,他起碼七十歲了,怎麼可能是鄧少香的兒子!

  父親在我背上動了一下,一股腥味撲人我鼻孔。他的嘴巴又張開了。我以為這次他要為自己的年齡辯護,結果他把別人的錯誤歸到了我的頭上。你安的什麼心?這麼寬敞的路,你非要往人前走,快繞過去往船上走啊!父親在我的大腿上蹬了一腳,手在我的脖子上掐了一把,他說,不情願背你別背啊,要背你就好好背,你背不了幾步路了,把我放到船上你就可以走了,我再也懶得管你,我把自由還給你。

  我把父親背進後艙。安置在他的沙發上,他頹然地躺下去,嘴裡發出了一聲滿足的輕嘆。我說,爹,我們到家了,到家就好了。父親說,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把我送到家,我要謝謝你,你不是要到岸上去到處流竄嗎?現在可以去了,去流竄吧!我說我走不了,你身上髒了,還要給你燒水洗澡呢。他猶豫了一下,說,那就再謝謝你,再謝一次,我是該洗個澡,洗好澡你就可以走了。

  那天下午的金雀河躁動不安,我起身拿了吊桶去河裡吊水,吊桶投進河中,收集起一片河水的秘語,河水在吊桶里說,下來,下來。我在灶上支鍋燒水,河水煮開了仍舊不依不饒,河水的秘語在鐵鍋里沸騰,下來,下來,下來。我坐在船頭守著火灶,心裡充滿了莫名的恐懼,我不知道河水的秘語是贈送給誰的,是給我還是給我的父親?

  向陽船隊的船民都清楚,我父親洗澡麻煩多,需要一級戒備。我把大木盆搬進艙里,小心地把舷窗都關上了,這是防止窺視的常規手段。我父親也許是金雀河兩岸最特殊的男人,別的男人光著身子跳大神,也沒人稀罕,我父親的裸體,始終是人們爭相偷窺的對象。他的裸體不同凡響,正面背面都極具觀賞價值。倘若你有幸窺見他的正面裸體,便可看見傳說中的半截xx巴,那是我父親的羞恥。倘若你有機會看見他的背面裸體,也就看見了他屁股上的魚形胎記,那是父親的榮耀。這幾乎是一場漫長的防禦戰,父親悉心保護他的光榮,也全力地掩藏他的羞恥。即使是我,也沒有機會正眼面對父親的裸體,每當父親在後艙洗澡,我的任務是掩護和狙擊,我沿著舷板巡邏,負責驅趕那些前來窺望的孩子。那天下午本來是父親最好的沐浴時機,駁岸上沒有人,岸邊只剩下我們一條船,不需要我出艙巡邏了。我關上窗,發現父親的目光還是很膽怯,他左顧右盼地說,外面誰在吵,我耳朵里嗡嗡的,是什麼人在岸上?我說,船隊早走了,岸上沒有人,沒人來偷看你,你放心洗吧。他警惕地瞪著艙門和舷窗,說,小心為好,我覺得外面有人,不安全,你把艙門也關上吧。

  關上艙門,艙里一下變得很悶熱。我把熱水灌進大木盆里,替父親脫下了酸臭的衣服,脫到褲衩了,他說,褲衩不脫,到盆里自己脫。我把他扶進盆里,看他歪斜著身子慢慢地往水裡坐,那樣子似乎有點半身不遂。你不要看我,有什麼好看的?他皺著眉頭對我說,把毛巾給我,背過身去,背過身去你就可以走了。

  我順從地背過身去,可是我不能走。我看著艙壁上鄧少香烈士的遺像,霎那間我產生了一個奇異的幻覺,似乎看見鄧少香烈士沉睡的靈魂甦醒過來,從牆上偏過頭打量著木盆里的那個裸體,目光幽遠,充滿憂傷。庫文軒,你真是我的兒子嗎?庫文軒,你到底是誰的兒子?我身後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潑水聲,聽起來有氣無力,我不敢回頭,爹,你洗得動嗎?洗澡很累的,要不要我來幫你洗?他說,我還有一口氣呢,前面我能自己洗,後面你幫我洗。我正要轉身,聽見父親喊,別過來,現在別過來,再等一會兒。我只好等,等了一會兒,父親終於允許我轉身了,他說我的後背一定髒死了,天天都很癢,我不是故意要拖住你,你幫我洗了後背就可以走了,抹上肥皂沖洗乾淨,你就可以走了。

  我蹲到木盆邊,一眼看見父親臀部那個魚形胎記,魚的頭部和身體已經褪色,幾乎辨認不出了,只剩下一個魚尾巴,還頑強地留在鬆弛蒼白的皮膚上。我大驚失色,忍不住叫起來,爹,你的胎記怎麼回事,怎麼都褪了?就剩下一個魚尾巴啦!

  父親在木盆里打了個寒噤,什麼魚尾巴,你胡說什麼?他的脖子艱難地向左下方轉動,轉不過來,你嚇唬我呢?我的胎記跟別人不一樣,我的胎記不會褪的。

  真的褪了,爹。原來是一條魚,現在只剩下個魚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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